退步集

 

2014-08-28

  • 自序
    • 人于自己的面目,其实看不清楚的,白纸黑字留下来,这才好比镜子。这一照,看见什么呢?要来强辩,我只能说:我于国中的情形确实久违了。
    • 总算回来了,我知道,这是给自己放长假,或竟如以赛亚·伯林所称引,属于“明显的自我浪费”。是的,我并不将自己的光阴看得多珍贵。人劝我管自画画,少开口,我真心假意漫应着,不认真,倒也不嫌烦。
  • “且说说我自己”
    • 谁是读者?他们在哪里?就算真有读者坐在我跟前,我也不知如何“说说我自己”——人只要是坐下写文章,即便写的是天上的月亮,地上的蒿草,其实都在“谈自己”,而我是读到文章里出现太多的“我”字,便起反感,因我向来怕见进门坐下滔滔不绝大谈自己的人。
    • 人一旦成了所谓远来的和尚,归国的游子,即便仍是黄脸一张,“读者”总不免过来瞧一眼——采访,座谈,约稿,热乎乎地,都是抬举,都该解作善意。好吧,豁出去,我就三陪小姐似的陪一阵,陪过一阵,总会四散的吧,然而难办的是临了还要提供自己的照片拿去印,怎么办呢,挨得过初一挨不过十五,我终于屈服,就范,随了几回“俗”。
    • 二十年来年年办展,自己的画,自己早已看熟、看厌,每当这样的打点布置自己的展览,我多少像是置身事外,并茫然惊异于自己的冷漠。这茫然的惊异,外人不易觉察,我心里是知道的,此刻无妨说出来:那其实出于一种难以弃绝的自顾与依恋,仍算是轻微的热度吧。
    • 我知道,我岂能自比马奈,但是人同此心。
    • 幼年在体育场看见球手投中,满场叫好,那球手却总是埋首疾步跑开去,毫不理会周围的响动,而那神色又分明听见并知道周围的响动的。胡兰成对此自有他的说法,他似乎格外倾心于他的说法,他说:古人箭中靶心的一刻,每在心里叫声“惭愧!”为什么呢?因为此时是“在众人里看见了自己”。
    • 是啊,我常想,真有所谓“艺术史”么?没有这单个单个的“人”,艺术史是什么?
    • 只见艺术,不见艺术家。
    • 罗兰·巴特在他追念亡母的著作《明室》中,母亲以及母亲的照片是贯穿全书的话题,可是在书中的大量照片里既没有他的母亲,也没有他自己。他坦白,但什么也没交代。他说: “我要发表心灵,而不公开隐私。”
    • 艺术家自当如是看自己。
    • 每见围上来要求签名的“最年轻的艺术学生”,我总是感到委屈而失措:替他们委屈,替他们失措。我签,但即便是伦勃朗或毕加索此刻坐在正对面,我一定不会走上去要求签个名。我会目不转睛看他们,假如能够,我愿为他们捶背,洗脚,倒尿壶。齐白石说他甘愿给青藤八大磨墨理纸当走狗,绝对真心话。
  • 常识与记忆
    • 美术馆的“美术品”,博物馆的“物”,都不是顶要紧的。要说书画,要说文物,我们有,而且有的是,可是,美术馆不是挂几幅画,摆几件文物的地方,也不完全是开展览的地方,美术馆博物馆顶顶要紧的,是它的文化形象,是它的社会角色,是它的教育功能,是它在一个国家、民族和社会中活生生的作用,美术馆,是一本活的大百科全书,因为美术馆的对象不仅仅是艺术家,而是所有人。
    • 苏格拉底被引述最多的命题是“我知道我不知道”,我们的命题是什么呢?很简单,就是“不知道”。
    • 今天,在恢复常识与记忆的工作上,能够使我们欣慰的,发生希望的,有两件事:一件是空前兴旺的出版业,大家知道,书本就是知识,读书就是要你“知道”。我归国后最振奋,最开心的事,就是我们的书店终于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每本书似乎都在问我:“你知道吗?”或者说,每本书都在提醒我:“同志,你不知道!”——虽然,今天我们出版的书籍种类与品质,还远远不能和发达国家比,但却是建国以来最像样,最应该的那么一种局面。
    • 全方位恢复常识与记忆,又从常识与记忆中逐步建构高层次的文化意识,是个漫长的过程,我愿意说,在在座诸位同学身上,这一过程有希望真正开始。
    • 用今天的说法,所谓“君子”,接近于“知识分子”,指的是有文化,有教养,有立场,有品格的人
    • “君子豹变”就是说,你要想从丑陋到美丽,从幼小到壮大,从无知到有知,逐渐成为一个有品质的人,你要慢慢地来,慢慢地蜕变
  • 山高水长
    • 鲁迅先生的文章再激烈,再孤傲,但没有丝毫权力感。
    • 当批评与权力合一,批评势必成为装饰;当批评成为装饰,意味着我们的艺术乃是对应于装饰之物:事已至此,自然而然地,批评家与艺术家双方势必或则迎合,迎合不洽者,于是彼此不满;或则交易,而交易不洽者,乃彼此诅咒。
    • 在我们的单元权力结构中,艺术家与批评家的关系一定是扭曲的,功利的,不真挚,也不真实,因遍在其间的行政格局与人际关系成功地消解批评,而在当代文化中,失去批评的艺术,不成其为有价值的艺术,失去艺术的批评,不成其为有价值的批评——艺术家与批评家双方真正的困境是:在最需要批评之处,批评无能为力。
  • 骄傲与劫难
    • 是的,在学两年,我能记得的教诲就是这么几句话。艺术教学是什么呢,艺术教学就是几句话——虽是几句话,还看谁在说。
  • 访谈
    • 内容当然浅薄无聊,只是实在不遇见什么妙谈趣事能使人忽然变得深刻而有聊。
  • 人样的,太人样的!
    • “性”在“开放前”、“开放中”的问题,中国女性比较多,“开放后”的问题,美国比较多。
  •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 现代生活的一面,是非常舒适,非常方便,另一方面,就是卡夫卡讲的道理:一切归档,不单是文件归档,你这条命,你的所有生活程序,也归档了。 没有人能逃脱这些。很好,在公寓里,弄点杂志看看,泡泡澡,打开电视,就是让这种归档的生活看上去很幸福。全世界现代化就是指大家住在水泥森林里,水泥鸽子笼里,假装种点树,养点花,表明和自然还有联系。
    • 他不会去想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街坊邻居没有了,枣树槐树没有了,没地方散步了,但他还是会得意。我在郊外的新公寓看见城里来的老人孤零零半夜遛狗,狗很满意,人也很满意。
    • 这个民族穷得太久了,一切在告诉他,我们不再穷了,我们也有地位了,全中国都在过一种假想的西方生活。全中国陶醉在这个假想中,罗马花园证实了这种假想。
    • 所以在目前的景观里,这个民族已经无法辨认自己,也用不着辨认自己。住着就行了。
    • 老百姓家里绝对要放电视机,上面盖块纱布,墙上挂一些谢霆锋黎明赵薇王菲的照片之类。或者闪亮的五颜六色的工艺品,很俗气,但是很喜气。
    • 文化就是一套价值观。就是礼义廉耻信,就是温良恭俭让,就是“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五伦……是先秦时代确立的一整套价值观。一路下来,儒家、道家、佛家,混在一起用,用得很得当,怎么入世,怎么出世,怎么进,怎么退……
    • 但西式的长篇短篇小说起来了,所谓新文学。有的写得很好,我看了非常感动。但看过就忘了,除了故事梗概,全忘了。不会一读再读,不会吟咏再三。 古文,随时看,随时感动。
    • 中国的文明现在全是西方文明。文明可以学的,文化没法子学。
    • 公正不可能,平衡可能。
    • 中国现在的问题不是贫富悬殊,是不公正,不平衡。
    • 我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不可取代的东西,你看桌上那桃子的样子!十点钟的太阳和十一点不一样,我大为感动。 第一名或第十名,女模特,我看都蛮好看——都不好看。
    • 全世界都应该感谢电视,因为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在这个无聊而和平的年代,不看电视的人已经有办法让自己生活更充实,那就不必批评电视,很多人需要电视。
    • 所有小孩都会模仿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没什么奇怪。肯定有人学了这个会犯罪、疯掉,人类就是这样。不要总是假定人类应该怎样,人类就是这个样子。有犯罪,法律好好管。其他事情,只要当事人愿意,管他干吗。
    • 时装在过去就是裁缝,建筑业在过去就是泥瓦匠,现在弄得煞有介事,过度设计,弄得设计顶重要,被设计的那玩意儿反而非常次要。
    • 人光是活着还不够,还要折腾些事情出来,想了解自己,在了解自己的过程中,感受自己,臭美。
    • 我不觉得今日中国知识分子能够唤醒大多数人,这都是启蒙时代、革命时代的说法。在今天的信息时代、和平年代,知识分子能在大众里不迷失,就很不错了。
    • PARTY 是考验语言、风度、教养、性情的场所,你得会说话,会倾听,很紧凑,很放松,很在意,很不在意。
    • 就是扎堆聊天。谈话的艺术呢?倾听的艺术呢?教养和天性呢?就是简单的欲望,虚荣欲,沟通欲。
    • 不,我也不喜欢所谓“正常”,正常就是平庸嘛。
    • 你看看佛教,看看叔本华那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生命是无意义的,从来就是盲目的。就这么两句话:这么厚的一本书。
    • 我在三十岁的时候看到这本书,刚出国不久。在这之前,我已经有一种感觉,大概弄艺术的人敏感,他会处处看到存在的荒谬感。他最快乐的时候,最难受的时候,最紧张的时候,他在这些东西后面,同时还会看到另一种东西,看到荒谬: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什么意思?真有什么意思么?
    • 人是什么呢,就是一堆本能:欲望、情感、智力……所以佛教说,先要戒三个东西:贪、嗔、痴。
    • 艺术家没法子不痴,看到美丽的人事,春夏秋冬,我就感动,戒不掉。
    • 人一定会去做许多“非做不可的事”,然后为这事想出很多名目、说法,煞有介事。为什么呢,因为生命意志是盲目的。伟大的盲目。当然,“伟大”也是人编出来的词,也是“嗔”。
    • 你要想明白这件事,然后你就很充实、很平静。你知道一切都没有价值,你就会好好活下去。
    • 很多事情不容易熬过去,不是你想通了就完了。你每秒钟都要承受绝望、恐惧、尴尬,种种。
    • 什么会让你快乐?什么会使你不快乐? 只要大晴天,我整天都快乐。我的快乐的标准非常低。
    • 我不专心。每种学说都有道理。我不会拿着一个学说去套别的学说,我会看一个学说,觉得满对的,再看另一个,也有道理。 太清楚的立场我都会保持距离。世界、生命,比学说复杂太多了。
    • 据说哈佛大学养了个教授专门研究鬼。这是西方教育的好,纯学问。它不设定你是对还是错,有这一说,就去研究。
    • 人们面对战争会有很多争论,很慷慨,很激昂:该不该打,谁该打胜,谁该打败,等等。但那些立场大多数是听来的,被灌输的,被暗示的。
    • 善而再善,很难,恶了,只会更恶,人类恶到今天,成了精,所以要弄这么多所谓法律、所谓核武器,遏制恶。
    • 人得有教养。我父母从小教我不要多谈自己
    • 男人和女人之间能真正地互相理解吗? 陈:人连自己都无法了解,还互相了解? 男女之间的有意思,就因为互相不了解。
    • 和战争一样,爱情活在愿望与事实之间,永不得安宁。论“不得安宁”,爱情永恒。
    • 很老很老的老夫妻慢慢在街上走,难看,乏味。他们该是“钻石婚”吧?我稍微有点感慨,但不会感动。
    • 我还是喜欢看见少男少女如胶似漆,一路走一路发嗲,互相搂着,胳膊拧得麻花似的。他们很可能会翻脸,会离婚,甚至宰了对方,可我还是非常感动——他们是“刍狗”啊!
    • 他又说:“今时个人主义的想法,结婚是两人的私事,不要他人参与,连神也不要来管,但事实是公寓住宅夫妇的小家庭过得最无趣。年轻人恋爱时会有这样的念头,跑到无人相识的天涯海角,二人在一起生活。现在的公寓住宅夫妇也可说是这理想的实现,结果是两人朝夕看得乏味了,男人下班不想回家,拖延时间。又每有夫妇吃醋,或是妻不许夫交游,或是夫不许妻交游,只要两人相守在一起,结果引起反抗。反抗多不是因为另有所爱,而是因为不能忍受两人的孤闭生活。”
    • 家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三毛说过了:“一个电灯泡,灯泡下有个桌子,桌子周围有人在等你回去吃夜饭。”大意是这样吧。
    • “等”是指时间距离。距离近了,你会等。等时,或者焦躁,或者安静,看你是什么性格,什么际遇,看你是否很早就想过死亡,看你在什么情况下死——但我肯定是在胡说,逼近死亡的真实经验永远不会被说出来:死亡带走的不是性命,而是那条性命的死亡感受。
  • 无知与有知
    • 眼界是认识的前提。
    • 这正好是问题的另一面:一面,是我们这代太无知,我渴望知道更多,越多越好;另一面,如今我巴望无知——我小时候画那些画,其实什么也不知道,画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一笔一笔跟着走,完全像个白痴,这是画画最珍贵的状态。
    • 他不知道这条路会走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事情,可是他全心全意,整个儿掉在他做的事情里,像敦煌的画工,像《诗经》的作者,他可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太专心,太专注了。 关键是有生命力。 陈:其实是幼稚。但我喜欢这“幼稚”,就是老子的“若婴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