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无形无垠的宇宙

 

2023-11-11

向京:年轻人那种生命力太有锋芒,太有杀伤力。 林白:他们那种生命力对你有杀伤吗? 向京:对,年轻就像一把刀,闪闪的很有力量,但你也会不小心被他们伤着。 p7

向京:我从小的家庭气氛就是看书和聊天,设法产生独立的思考系统,这时这样的方式基本已经定型了。时代的改变、迅速的物质化等,只让我产生本能的抵抗,==这样的抵触并不是出于清晰的逻辑思辨==。80 年代的教育基本给我灌输的是一种让我产生内心骄傲、精英主义式的生活理解——你总认为自己是少数人。 p12

陈嘉映:这些作品里有没有迁就读者的东西?==这里我们得区分两个东西,一个是讨好时代,一个是与时代对话。==怎么区分?这要拿出一件一件作品来说。静之拿出了东西,我看是我们当代作品里头特别好的作品。 p17

向京: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女人是一种用身体去思考和感受世界的动物,所以她对事物的判断并不来自知识和相关的抽象的逻辑思维,更多借助经验和情感。也许这也是大多数女性艺术家一开始那种生猛劲儿的来源,同样也是女性艺术家容易“夭折”的原因—==—到了一定年龄之后,身体的敏感性消失了,或者由于结婚、生子这样的突发事件,情感重心转移。==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非常沮丧,当然这也可以成为一种自省的办法,我可以想办法努力去超越这些东西。 p27

向京:==“活着”就是个让人琢磨不休的事情。小时候我认为长大、成为一个成年人是一件很不爽的事情,对于成长的认知和接纳很艰难。这个坎儿过去之后,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一个存在感的确认,就是你确认身份,确认你是不是活着,或者活着有什么价值和意义,等等。==我可能永远会不停地问跟生死有关系的问题,也是和恐惧对抗的一种方式吧。还好找到了艺术表达这样一种方式,把想问题的这股劲儿,或者把这个问题本身转换到作品里面去,其实不见得在这里面找到什么答案,但是让它缓解了很多。==艺术让人得以疏解,并且完善内心。== #艺术 p27

阿克曼:这当然是最根本的问题,人类从开始起就面对这些问题。它们不是理论性、逻辑性的思维过程的结果。这些问题天生就存在,不管你要不要考虑它们。==面对这些问题,或者用我的比喻,在无形、无垠的宇宙行走,是可怕的,可是放弃或回避它们的艺术没有大价值。==像你这样的艺术家不多。 #宇宙 p28

林白:==有时经历过很多东西却不留下任何痕迹,等于说没有经历,但是一点东西就留下,还有很深刻的痕迹,以后就可以发酵生成一个艺术家。== p33

向京:一个人在成长中肯定要不停地吸收更多的养料,==生命有限,自我的经验也非常有限,必须通过这样一种学习,一种完全跨界的、没有障碍的学习,才可能站在创造者的角度去自由思考。一个真正好的艺术家,应该是一个集大成者==,就像我当时特别喜欢的作家王小波,他就是特别难得的一个集大成者,各种因素,比方说时代、个人经历,甚至包括他出生的家庭,都可能是造就这样一个王小波的因素。 #创作者 p37

向京:一个事实是,我就是个女人,无法改变,我只是==渴望我的世界更大,因为我觉得女性艺术家中的绝大部分不能发展不能成长的局限就在于真的很难超越性别这个问题,我是渴望自己能够跳出这个东西来。==我想我女人本性的东西永远不会丢失,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这个东西已经不需要我再去做更多的努力了,而且我已经足够敏感,对自身存在有太多反省,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是我特别渴望能够成长。 p39

向京:我恰恰觉得自己还不够勇敢,还不够直接,因为==最勇敢最直接的方式其实是最干净的。== p55

向京:我很看重一个持续性。==人要超越自己是很困难的事,要持续不停地成长和进步也是很困难的事。==不管是我自己还是对此感兴趣的人,我们只能共同期待,等我把这些东西一层一层慢慢揭开。 … 我想把一个局部挖透,想建立一个结构。譬如看电影,进入一个局,慢慢找到线索,每个人根据自己行走的路线了解整个的结构。这只是我做艺术的一条线,以后还会有其他部分。我希望有可能把这些慢慢地串起来,做成一个大的结构。 p60

向京:我自己对人的认识——本质问题在于,==每个人就是每个人,就是一个个体,对方——“你”,永远是他者,是一个彼岸,是永远不可能到达的一个地方。人是孤独的,这是一个人的本质问题。==当然也是在这个认识基础上,人类是绝对的群居动物,从自然界来讲人类是体能很弱的一种生物,但是他就因为群居、扎堆、够聪明,自己能建立社会,建立更复杂、庞大的社会关系,所以他能成为这个世界的“王”。你认识到,人是孤独的,但他是群居动物。所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重要,在我的作品里可以找到这种关系中可能存在的温暖的东西。 p61

向京:文明的积累教化,资本和信息的包围,(导致)现代社会完全把人性包裹起来,人认识的世界越来越外化。==我觉得艺术就是人用来表达对世界认知的一种方式,现在很多人是靠“知道”,他对世界的认知是靠信息量的积累、信息广泛性的积累来获得的,所以现代人特别想知道得更多,也容易得“信息缺乏恐惧症”==,现在信息的获得也特别容易嘛,所以我就说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非常地外在。 p76

阿克曼:按照我的理解,今天做艺术家只能从自我出发,只能依赖自我。这句话需要解释,这个自我不是以自己为中心,不是自以为是,也不是个人主义,我想用一种比喻解释:==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的过程当中,如同行走在一个无形、无垠、黑暗的宇宙里面,宇宙没有方向和目的。==这是做艺术跟科学研究或搞哲学最根本的区别。过去的艺术家行走在这个宇宙的时候,他有基本的依靠和上帝安排的边界,帮助他的这个系统叫“宗教”。 以博斯为例,无论他遇到了多么大的残酷和恐惧,他知道,宇宙有上帝安排的秩序——地狱、人间和天堂,上帝最终会托底。他在这个可怕的空间里有安全感和安慰。无论是博斯的基督教或八大山人的道教,都是宗教信仰的依托。今天的艺术家早已失去了这个依托。他/她不仅失去了宗教系统,也失去了审美系统,他/她在既令人恐惧又有魔力的宇宙里行走的时候,只能依赖自己——他/她的自我。这是可怕的,==艺术家面临一个寂寞、恐惧和迷惑的状况,没有上帝来引导你,你需要更大的勇气和至诚。大部分当代艺术家缺少这个。他们躲避寂寞、恐惧和迷惑,制造一种个人的系统。==这是今天流行的观念艺术的来源。他们的宇宙不可避免都是苍白和狭隘、非常有限的。 p80

向京:艺术并不是像数学一样的,一加一等于二,有一个什么公式,有对有错。观念艺术首先消除的是艺术的视觉重心,没错,艺术是一种思维轨迹,但我不觉得艺术是呈现抽象思考过程的最佳工具,因为它毕竟是一个视觉化的结果。 p81

向京:我理解崔健这句话,“==这是身体给予腐朽灵魂的一次震撼==”,并不是说灵魂真的腐朽了,而是说你真的忽视掉自己身体的存在的时候,灵魂无可附着,它就会变得更加虚无,没有意义,没有存在的可能性。在灵魂受煎熬的那样一种人的眼睛里,肯定能看到这个时代的物质主义与过度享乐,所以,我们的一切,尤其是一种价值观的东西,全部是在一个非常物化的层面上去判断的。身体作为让我们可感知的基本存在应当被唤醒,成为原始的力量,直指灵魂。 p83

向京:我觉得任何东西都是有无限可能性的,哪怕最低级、最傻的方式都有可能。==文化一定要多元地发展才有意思,反正我既不以进化论的眼光去看待艺术和艺术史,也不觉得什么东西一定要单向地坚守,自然就是有始有终。==我从来没有把雕塑看成一个多么神圣的东西,==神圣的是艺术,艺术应该是一个完全开放的、无所谓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的东西,从任何一个方面去界定它就是杀死它。== p110

向京:我理想中的创作者就是博尔赫斯,他当然是一个特别有天分的表达者,但是他比一般的有天分要多一点。他的作品里有很多他的文化当中神话的部分——那是他的母体,他有不同文化的抚育,有丰富的知识的建构,又超越知识和单一文化的营养。他能够把丰富的知识消化在一具艺术家式的敏感身体里,用他的灵魂去感知它们,并把它们用复杂有趣的方式说出来,转换成他自己的语言架构。他多是小作品,但是个大作家,作品的非现实性也让我心仪。 p113

向京:就像我几次被出版社要求写一些关于雕塑技法的书,而我根本写不了,==创作对我来说是个思维路径,分解成工艺性过程是毫无意义的==。 #创作 p120

向京:所以我希望==作品被“感到”,而不是被“知道”。==之所以面对展览这样一个命题,因为我身处这个人存在的时代,还得在肉身的前提下去做我自己有效的工作,暂时不打算去思考人工智能时代的命题。我始终还是热衷于做展览这类的工作,因为展览这样的一个现场才能够印证肉身的存在。不仅仅是我的肉身,肯定是每个到场的人,==有的到来不见得到达,有人看了不见得看见。==只要是到达了、看见了,我都希望他获得这样一个观展的过程,这个现场能制造这样一个东西。 p122

向京:我的野心就是我一定要把我的这个结构做下去,塔可夫斯基说过一句话,特好,==“我们在自己的局限之内求得伟大,但与无限相比微不足道——恰好证明我们只是人,不愿追求灵魂伟大的人没有价值……”==很多人就是做到一定程度,可能做了一小批作品之后,就半途而废了,做不下去了,被各种原因局限住了。我现在只做了一个角,还看不出来。但我还是想坚持把这个结构做出来的,除非我自己觉得快崩盘了,不想干了。 #创作 p143

向京:就比方说我坚持要这么做,我不是为了好卖,如果为了市场,我就一直做那些小东西,卖得挺好的,也挺愉快,也可以有空去旅游,==但是我要把我的观点呈现出来,呈现出来以后作用于一个世俗生活,作用于一个肉躯之下的腐朽灵魂,也许就是一种能够传递出去的力量。==我整天跟那些作品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工作,真的会有麻木的感觉,但是在某个时刻突然一看,真好!做得真好!==自己都被感动了——因为有种东西太内心了,特别有力。 p144

向京:==作品往往是个物证一样的存在,证明自己一段时间的思考,这个是对创作者个体而言的。==我一直以来的困惑和怀疑在于,创作除了对自己有意义,还能承担什么?举我自己的例子吧,艺术是一种容易实现个人价值的职业,不仅满足了表达的需要,在这个时代还能获得很多的利益,就是您所说的“成功”。有时候你当然认为自己的作品是好的,而且创作的时候是关门的,很封闭的,自己那么沉浸专注地坚持了那么久,就像一个人说了很多话,当然希望被别人听到,希望那个你坚信的东西也能够传播出去,成为一个能影响他人的,至少是能分享的东西。 #创作者 p147

戴锦华:一个是理性成分,另外一个就是大家对于工艺性,或者技术性、技巧性的追求。今年的这部《至爱梵高》的电影真的是没法看,它主要是偷换了几个东西,用我们常识系统当中的善和善意,与常识系统所可能承受的邪恶之间的搏斗,来置换梵高的天才和疯狂,使得梵高变成可以理解的。但是同时这里面最大的骗局,说有一百多个画家参与这个创作,那么这里面就有两个东西特别可笑,在这里梵高完全被抽象为他的笔触,就是他拿油画刀涂出来的那个东西,这种工艺性的层面和技术性的层面,完全替代了梵高绘画当中的那种疯狂和爆炸,就好像他的艺术只是用油画刀涂的。 p155

电影毕竟不是纪录片,肯定有加工的成分,就如黑客电影,如果真实的拍只能是从头到尾在敲键盘。

向京:我在命运当中的确有很多次被忽视、被低估,以至于获得了一种缝隙,幸运的自由。 p164

向京:我做艺术是源自对世界的观看,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里说,我们从不单单注视一件东西,我们总是在审度物我之间的关系。==我们说世界,往往指的是和“我”有关的世界,这个初始是和经验相关的,我看到的、遭遇的、经历的,这也是反复确认自我存在的过程。==我常爱把作品比作一面镜子,谁站在前面,照到的就是谁,同样,我面对作品的时候,一样是有我的映像。从这个角度说,你刚才讲“我的原型”也未尝没有道理,每个作品都有作者的原型。 p165

阿克曼:你可以在一条很窄的路上继续走,继续问这些问题,没有必要扩大你的形式语言或者增加你的命题什么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因为太熟练而重复自己。== p183

向京:所以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支持你走下去的,还是价值观。==就是当你把所谓的成功当成希望自己慢慢进入更高的层次,把这个当成价值所在的话,可能那个根本的东西不是创作本身==,创作本身只是支持、印证这个价值观,而其他附带的东西你会觉得打扰你或者困扰你,并不会给你带来太多快乐。 #创作 p185

陈嘉映:你想一个年轻人放着好好能挣钱的路不去走,他非要走什么艺术的路、哲学的路,这种人都比较善感,在这样的一个社会状况下,就特别容易对社会不公、阶级分化、权力膨胀什么的感受得多。这种敏感对我们来说也很困扰,但我们好像还能够闭上眼睛回到自己的工作上来。可当他还没有一个工作可以回去,无论对艺术还是对哲学,他是刚刚感兴趣,还没有什么具体要做的事儿,所以就特别扰乱。至少我们年轻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觉得做这个就是最好的,我们已经做起来了。==我们那么投入自己的工作,还时不时怀疑自己,他们那种怀疑可能就更深了,他刚开始干,就想,这个对吗?好吗?应该这样干吗?那就很难做得好。==而这些事情,麻木不仁的年轻人更做不来。 #创作者 p187

向京:我对于表演非常反感,非常厌恶。所以我总是在审视,==我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p197

向京:==人到场,但并不到达,他们来了,但是他们来了就是急于拍照,自拍,然后不断地向社交媒体汇报,此时此刻我在哪儿,我在干吗,而不是说把自我放在此刻的现场,面对这个东西。==这真的就像我们今天活在这种网络媒介、社交媒体里面的一种状态。在不断地汇报我、我、我的时候,我觉得其实是一个自我丧失的过程,你的这个需求并不是自我需求,而完全是一个社交需求,就是所谓的刷存在感,不过是维护自我的一个人设而已。 p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