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为何记录?
和所有成了家、有了房、生了子、工作复工作的人一样,我总有操不完的心。
它记载了自 1988 年,高中二年级的那个夏天以来,我为大量读完或没读完的书所做的笔记。它是我的读书记录。因为,如果不写下来,我(自然)担心会全都忘记。
我现在依旧记日记,原因在于,日记容下了我想忘却的一切——一段段无果的单相思、一次次朋友间的争吵、一场场对大学入学考试的担忧;“鲍勃”则记载了我想记住的事——在遭遇上述一切时,我正读的书。
它为我提供了一个最直接的入口,让我可以抵达在生命的特定时刻到过的地方,无论是心理意义上的,还是地理意义上的。它见证了我如何决定去读某一本书。我读过的书,要么让我期待更多相似的心情,要么指引我朝别样的事物奔去。
“鲍勃”封存在我记忆中的并非某本书中的某个角色——其中很多已经模糊,它更多是在告诉我,我自己的角色是什么。
每一个条目都能唤起一份记忆,如若不然,那份记忆就会随时间变得模糊,甚至被遗忘。
记忆猝不及防地显现,总令我心惊肉跳。昔日的日记,日后读来总像一场场誊抄来的梦境——这是谁写的?那个如此动情 /如此钟情于某个男子 /对 X 如痴如醉的人真的是我吗?而==书籍的标题总是轻而易举、准确无误地呈现我早年间的思想状况==,在阅读“鲍勃”的过程中,我想的是:是的,我都记得。我记得那本书的书封、版本以及那些纸页的触感。我经常会感到,浸润在舒适的书籍世界里的时间,要比耗费在恶劣的游乐场世界的多很多。
我们有时在某间客厅里泰然自若地聊天,有时则会如临画中,在英国狂风大作的风景中漫游。
内嵌型的书架紧挨着日式风格的榻榻米,沿着我的卧室铺开。我之所以买这样的书架,是因为它的边缘非常宽厚,可以更好地托住书籍,方便快速抽取。即便如此,还是有些书籍被堆放到我的床头小桌上。书架的格挡横过墙面,从地板到天花板持续增加。有些书胡乱地堆在门道上方,政治回忆录和文学散文混在一起,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和叙事冒险类的作品互相争夺空间,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尝试,“企鹅经典”系列丛书从未按照顺序在宽敞的书架上相聚。书籍为了博得我的关注相互争宠。而在房间另一侧的沙发上方,还有一些书籍堆在沿窗户逐次降低的架子上,在我身后虎视眈眈。当我与一本书同床共枕之时,别的书则静待着时机。
还有的,就是等待被阅读的书、等待被阅读的书、等待被阅读的书,以及假以时日会以各自的方式被我写进“鲍勃”的书。
一路走来,我从逃入书籍中到从书中向外抽取精华,从受书启迪到主动去做给我启发的事——我在书中遇到许多这样的事,从希望成为书中的某个角色,到真正成为书中的角色,从阅读书籍到为了书写而与书籍角力。我依旧从阅读中获益。
如果没有“鲍勃”,我会感到缺失——某些东西从我的生命、从我生命的记录中遗失了。就像一本书没有读完,我生命的故事也没有了意义。如果没有“鲍勃”,我不知会去往何方,如果它不在这里,我也会不知身在何处。“鲍勃”记载的是他人写下的故事,这份记录却属于我。
01 《美丽新世界》
如果那时就知道阅读本身就是一种激情的话,我肯定会开心得多。没有人把阅读当作激情,我也没有想象它还会是别的什么。
当发现书中的把戏——把体温计放在灯泡旁——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时候,我感觉受到了致命一击。
W. H.奥登曾写道:“有时,偶遇一本书,我会有一种它是特意为我而写,并只为我而写的感觉。”
并不是所有书都能如期带来乐趣。我觉得《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令人厌烦,我也讨厌《在路上》,更不喜欢《麦田里的守望者》。这些书中的主人公看起来更像是“反英雄”。作为一个本质上渴望取悦他人的人,我不太接受那些蔑视权威的角色。不过,我对它们还是欲罢不能,每次读罢也还是会感到“再也不想读了”。对那些更不幸的角色,我又喜欢得不行,我钟爱任何一个海洛因瘾君子、认识海洛因瘾君子的人,或是书写海洛因瘾君子的人。过世的海洛因瘾君子和名流们的语录风格华丽、自成一派,这些人的行为越堕落、越具毁灭感,就越合我胃口。我为他们感到遗憾,这份情感上的慷慨,让我自我感觉更好了。
==我之所以一直被阴暗面吸引,或许是因为它能让我在一个安全的距离里探索被禁止的内容,帮助我在想成为的人和想回避的人之间勾勒出分界线。==进入高中之后,为了写荣誉论文,我带着沉重的思绪开始读《美丽新世界》《1984》和《发条橙》,选择它们,是为了证明自己已足够成熟,可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了。
02 《纽约的奴隶》
阅读会指导你如何活着,但其实并不止——阅读会教你去过能想到的最智慧、最冷静、最文雅的生活,这意味着没有人能看出你曾经是多么愚蠢、无知和粗俗。那些讲述年龄比你大、头脑比你聪慧、各方面都比你优秀的人的书,会帮你准备好应对书籍之外的一切。它们会清晰地告诉你该如何应对、如何反应。
我那时不会质疑、不会思索、不会批判,只会一字一句地吸收。书籍就是词汇表,是我抽取所需词汇的地方。
04 《第二十二条军规》
我们喜欢拥有书籍,并且,因为需求不断增加,期望不断增高,所以我们是最难伺候的一类读者——钟爱某个版本胜过其他,对印刷和封面设计有着坚定不移的看法。我们吹毛求疵,我们贪得无厌。我们想坐拥不计其数的书籍,并且不会将它们丢弃。我们当中的某些人在读完一本书后,会油然而生一种破财般的恐惧,这种感觉在一遍遍重读这本书之后,依旧存在。==丢弃书籍或者外借给不可靠的读者必定会带来悔恨。分享书籍令人愉悦,但必须有借有还。==
“你买的是书,所以我实在不能拒绝,”当我走向前,恳求父亲再多买一本时,他如此说道,“如果非得花钱,那就应该花在买书上。”这是他说过的最动听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句话,但仍因如此肆意地买书而满怀愧疚。
记得之前一本关于张国荣的传记时也讲到在他生日时,他妈妈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说想买书,他妈妈回答,买书不算是礼物。当时给我的触动很大,也让人羡慕。
我尽心尽力做每一份工作,并不是出于热爱,而是为了一个目标。我的目标与工作本身无关,也不能为申请大学添砖加瓦。我要的是收入和自由,是购买书籍的能力,是知道哪些书值得买的眼力。
《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核心思想,以及书名中的这句表达,是形容一种无解的逻辑悖论,它将人们困在某种状态,尤其是卑微的状态之中。这个表达已经进入了大众生活,适用于各种场合,以至于人们找不到第二种表达来形容类似情境。我个人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是对书籍——拥有书籍,吮其精髓,感到餍足,不再饥肠辘辘——难以扼制的渴望。这是我受到过的最强的蛊惑。
05 《诺顿英国文学选集》
随你怎么谴责经典,有一种信念很难撼动:某些书是一定要读的。你或许要挣扎着才能啃完的书。这些书别人似乎都读过,任何敢于自称“读者”的人,抑或至少“博览群书”的人也都读过,无论他们是否享受其阅读体验。这就是为何当你提起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时,人人都会采取防备姿态。人们依旧觉得,作为一个读者,你总有一天应该读完……(说句实话:我没有读完。)
直到三十多岁我才明白,==不读“该”读的书,而读“想”读的书,这没有问题,更是对的。==
我依旧试图吸收他们正在拆解的内容。==我想建立信仰,而非蔑视权威。我想吸收,而非抵挡。==我还没有准备好一套批判理念。引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话来说:==“阅读时,我们若能摒弃所有此类成见,那将是一个可喜的开端。不要指责作者,试图成为他。要成为他的同道和同伙。若是你一开始便退缩不前,心存异议,妄下批评,你就不可能最大限度地从书中获益。”==相反,伍尔夫强调:“要尽可能地敞开心灵……这会让你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而存在。”如果当时的我能读到这番话就好了。
如果,当时……
06 《深入黑暗》
我知道,有很多人,比如我家的众人,会出于宗教原因回避“大屠杀”主题的书籍和电影。他们纳闷,你为什么想读这样的作品,仿佛知道一切之后,你就会成为一名同犯,成为一个具有病态好奇心的人。(不过,我父亲会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关于杀伤性武器的书,这在我看来一样难以理解。)==我不是痴迷于暴力行为,而是想搞清楚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以及这一切一旦发生又意味着什么。==
07 《愤怒的葡萄》
==原来世上真的有人会在晚饭时聊起书和思想,引经据典、互相争论、口若悬河——在巴黎。==在这里,家长给孩子荐书,而后他们会一起讨论;学生会读和成绩不相关的书;青少年相信他们的朋友也在读书——出于乐趣,而不只是为了一笑。在我的整个童年时期,人们坐在一起吃晚饭时,只会争论应该吃多少花椰菜,或一语不发,再不然就自顾自地讲起白天的工作。直到 20 岁,我终于融入了全新的就餐氛围。我不在意他们吃炖兔肉。我感到宾至如归。
也希望有一天能够在吃饭时能够聊关于书的话题。
没必要去搞清楚笑点,也没有必要刻意描述你企图讲出一个书名却失败之后的羞辱感。这些都是读书人。没人觉得提起一本经典文学作品是附庸风雅。我属于这里。在这之前,阅读一直是我孤独的追求。
“==我看海,读书,就我一个人。妙不可言。== ”
后来,为了理解罗马人,我阅读了伊莎贝·丰塞卡的杰作《让我站着入土》,这本书解释了罗马人长久以来如此强硬的缘由。书名来自一句罗马谚语:“==让我站着入土,因为我已跪了一生。==”
08 《自我的旅行》
有时候,一本书能让你逃离现实。它可以不是一本伟大的书,只要是在合适的时间读到的合适的书,它就会打开某些东西,或者让你在新事物面前敞开自己,再或者逼迫你重新审视人生。阅读一本书能给你带来持续、沉浸的体验,这是最好的电视综艺或电影所不能做到的。这些加在一起可以改变一个人。
对我而言,就是这本书。当我在某天晚上哄娃时扫过书架,一眼看到了这本。
《自我的旅行》给我提供了一种想要的生活,一种成为另一个人的可能。我与一代人心中的女英雄、骑着毛驴和骆驼旅行的塔丽亚·齐帕托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我愿意像她那样,做她做过的事,去她到过的地方,拥有她那样自由自在的感觉和无拘无束但又目标明确的迂回感。==我一路走在一条狭窄的单行道上,惧怕改变方向,而她对此不屑一顾,我渴望这种不在乎感。==
我下定决心审视自己此前做出的所有预想,以及导向“桂格麦片”面试的所有弯路。我做了一些极有可能让自己痛苦的事情,甚至为这些事情付出“努力”。我从前也做过这样的事:运动水平较差,却加入了大学橄榄球队;明明是不会唱歌的无神论者,却加入了福音合唱队。但现在,风险比参加午后的业余活动大多了。这是我的人生。一旦犯错,可能就完了。
09 《安娜·卡列尼娜》
当你年纪轻轻且单身一人,不忠的故事要比悲剧更能吸引你,而那种抛弃孩子的痛楚是无法想象的。你如果新婚燕尔,或许就会抱着不一样的目光看这本书,从中看到丑闻和谬误。又或者说,在你婚后多年的某一刻,这本书又会因为不同的原因让你感到头晕。对处在那个地方、那个时间里的我来说,安娜·卡列尼娜具有难以抵抗的诱惑,安娜的故事为我出国生活里枯燥无味的部分添加了一点浪漫的因素,让它变得丰满。我是绝对不会把自己仰面放到火车铁轨上的。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更接近心目中的女主角。
看到这段话,反而有点想看了。
10 《游向柬埔寨》
无论去哪里旅行,我总会带上比实际能读的多三倍的书籍,以便兴之所至时可以随手拿来读。我会把书装在背包里,旅程结束时,除非它们实在令人失望,我都会背回来。阅读占据着我每一趟旅程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所以我不希望“鲍勃”上有遗漏,更喜欢看页面上的记录逐渐增多,这些记录标记着一趟趟舒心的旅程——它们意味着我在火车和公交上花费了大把时间,也意味着宾馆的阅读灯不错。但是我通常不将“鲍勃”随身携带,只会一到家,就把书名和作者记到页面上,越多越好。此举代表着每一趟旅程的终点,让旅程变得圆满。
11 《校园秘史》
大体来说,阅读是空闲时独自进行的活动,这一活动似乎在任何时间都可做,无论你身边是否有别人。你可以笃定地独自沉浸在一本书里而无须关注周遭的情况。我坐下时会读书,等人时会读书,走路时会读书,有时候读着读着还会撞到什么。我读书时会顺带看到一片带有长凳的风景(我知道,这不是重点),也会避开周遭没有吸引力的东西。==在火车、飞机和咖啡店阅读时,你有一种特别愉悦的感觉,在那里,你读书的姿态会对别人的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构成一种文化上的谴责。但他们从来不会注意到我。==
==我活该孤身一人。==
大多数时间里,我并不感到迷失或孤独,恰恰相反,只要有一本让人心醉神迷的小说,我就会有一种存在感。==阅读也许并不总是充实你对周边世界的了解,它也会是一条通道,帮你通向另一个世界,与那里的人为伍。==同时探索两个世界是不可能的。
在旅途中时,书籍会给你一种尤为强烈的慰藉感,因为在地点不断更换的那些时刻里,书籍为你提供停泊之所。这就是我们逐渐忘记旅行的一切细节,却依旧记得旅途上读过的书籍的原因。我们记得在飞机上、在海滩上,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屋里读过的书。
12 《生命之书》
有时你爱上一个人,你的表现会和爱上一本书相差无几。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他、欣赏他、称赞他——还有你,因为是你找到了他。你需要将这份爱向每一个可能的方向辐射开去。那个人,要像你欣赏他一样,比其他人更欣赏你,并对你的一切爱屋及乌——你爱读的故事,你爱的作者,你爱的角色。这样,他就能了解你、懂你。你想进入他的私密世界,也让他进入你的私密世界。
我告诉他,我最喜欢的一篇康拉德小说是《秘密分享者》,我梦想有一天能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他认真地接受我的话。他推荐我读《中午的黑暗》,还有《安息角》,我们共同经历了斯大林建立的冰冷、隔绝的古拉格监狱,还有华莱士·斯泰格纳对美国西部艰涩、琐碎的抱怨。
13 《魔山》
显然,一段关系中的两个人不会总爱同样的事物,也不会总能理解,为什么某人会爱你恨的书,或者对它们有不同的解读。这些我们都知道,即便不全然相信或全盘接受。我们都二十六岁了,百分百相信真正的爱情可以无视分歧;或者说,有“真爱”的地方,分歧会被可爱的东西自然消解,会因浪漫喜剧中始于温柔的拥抱、终于陶醉的虚假性爱蒙太奇带来的一笑而过去;又或者说,相爱的两个人一定会对对方的一切爱屋及乌,即便其中有些东西是一方所讨厌的。
两人读同一本书,却得出不同的看法,非常像刚刚走到一起的伴侣间产生的误会,因为“两个人是在不同的行为评判标准下成长起来的,建立了与之相关的不同立场”。这样说来,我们之间最根本的不同最终显现在了阅读,以及破除热恋迷雾的方式上。书本上的文字似乎在询问我们过去是怎样的人,究竟靠什么走在了一起。
我与丈夫的争执最糟糕的一点在于,他永远会露出胜利的征兆。==我的记忆是一个房间,里面集合着一半已被遗忘、另一半经过深思却草草略去的观点,我丈夫的记忆则储存得很好,严丝合缝。==提到波兰,他会用细节描绘这个国家 19 世纪的历史;聊起肯塔基,他可以举出每一个代表这个州的参议员。他吸收读过的每一个字词,带着具有说服力的观点将其消化,组成有力的论点,在脑中存档,在需要时随时取出罗列,而这样做似乎是为了针对我。
这让我时刻处于自我防备状态。我的防备心带来了无心的影响(这是他最喜欢的语句),让我成了更好的读者,一位更细心的读者,谨慎且更具有怀疑精神。在更早的无忧无虑的日子里,我只会惬意地将不同书本的内容记在脑中,读完之后就全部忘记。现在,我会带着目的去细读文本,为了将来方便地引用而存储论据。我需要有备无患。
所有辩论者都知道,有时只有在遭遇对手的情况下,你才能总结出真正的想法。==阅读与你想法一致的人写的书令人舒适,而阅读与你想法不一的人写的书则会——以一种良性的方式——让人不适。==这让人感到精神焕发。这会让你牢牢抓住自己的想法,捍卫你的结论,让你感受到自己的意志力。你会知道你在坚持什么。即便这意味着各执己见。
14 《脸的告白》
我一直都知道,有一天我会陷入麻烦之中,而现在麻烦真的来了,我能想到的唯一好处在于——我是经过一段时间、已经可以痛定思痛之后才想到的——我可以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倒不是说,我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麻烦之中,麻烦总是会有的,而是说,我再也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我错就错在,以为自己可以凭借某种方法,避免糟糕的事情,以为我是安全的。但事实上,我和所有人一样脆弱且茫然,就算读遍天下所有的书,也不能获得拯救。
15 《弗莱希曼》
==我们通过别人所读之书来判断他人,这已不算秘密。这和恃才傲物无关——至少并非总是这样,而与品位、嗜好和敏感度有关。==坦白说,一个只阅读过中世纪诗歌和文学译本的人会让我感到厌恶,就像我讨厌那些阅读品位只限于西方文学或历史演义的人一样。你会意识到,一个人读什么书,他就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某人读的书,你极有可能也不会喜欢他们。
但是,阅读你看不上的书还是有爽快之处的,因为那种憎恶感通常会伴随着其他情绪——恐惧、反常的吸引,甚至有时还有错综复杂的同情心。这是我相信负面评价的原因之一。一本书能激起仇恨,这非常有趣。但是陷入憎恶之中以及这种憎恶感本身,并不是对一本书的有趣反应
==缺少共同参与,让人感到失落。共同阅读会增进你与他人的感情。当别人也喜欢你喜欢的书时,这感觉很棒。甚至,当你发现别人也讨厌你讨厌的一本书时,这也是一种乐趣。==有一些书,我渴望与人讨论、剖析,甚至展开辩论,它们是我原本会与前夫以镇定而有益的模式争论不休的书。但艾比与我在这些书上没有交集。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感到他根本没有参与我的生活,我仅仅是他的陪衬。我们并不是一路人。
16 《大师与玛格丽特》
这三本书并不是我的最爱。我也并不期待迈克尔立刻阅读它们。==只不过,如果我打算与某人建立亲密关系,他也打算和我建立亲密关系的话,他应该知道,在纸页上打动我的究竟是什么。==我希望取悦于他,希望为他提供我能给的快乐。找到一个像我这样在一本书中找到如此多乐趣的人,通常比找到这本书本身更有回报。
他并不像我这样喜欢它们,他的解读也和我的有巨大差别。但这些都不成问题——他想知道我在读什么、想什么。他后来给我买了一本托马斯·曼全新的《约瑟夫和他的兄弟们》,还有一本装帧精美的乔治·艾略特书信集。我的书,我的智性生活,我的心灵生活,对他来说很重要。他的那些对我来说也一样。
这些都是我过去从未想读的书,有很多在未来也不可能被我翻开。但他的书展现出一种非常不同的思维方式。==对于这个人,我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在一眼就可预知的疲惫情感世界,这令我兴奋。==
用布尔加科夫的话来说:“==爱情突然抓住了我们,像潜伏在小巷里的杀手一样突然袭击了我们,一击将我们打翻在地。如闪电,如一把芬兰匕首!但是,事后,她坚持说情况不是这样的,我们已经相爱了好久,好久,只是从不认识对方,从未遇见……==”
17 《饥饿游戏》
图像小说、插画书、“多佛”精简版、 20 世纪 60 年代的企鹅丛书、重读的书,这些书仿佛都是在作弊。(图画书是我的底线,虽然会大大提升图书数量,但它们不得进入“鲍勃”。)我必须坦诚地说,有时,我会希望立刻结束一本书,尤其是一本糟糕的书,这样就能添加一个数字,向下一个一百飞奔而去。
那些日子里,尽管已经将其他令人分心的东西从我的文化涉猎中驱除,但我还是养成了“抓到什么就读什么”的阅读习惯。我读的电视书籍比我看过的电视多;我看的电影几乎全是动画片。书籍从生活的边缘啃噬我,渴求着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我总是感到饥饿。
18 《时间的皱褶》
在我的“鲍勃”里,我可以清楚看到这些选择的排列方式,读到选择背后的痕迹。这本小说是我精挑细选的,另一本则是出于情境;这一本书是指定读物,另一本则是我热切渴望读的;这本书是继母给我的,另一本则是在新英格兰一家提供床上早餐的旅店的普通房间里捡到的。==所有书籍都是选择的结果。==
《时间的皱褶》的内核是爱,女孩对父母的爱,一种集结起来拯救双亲并让他们感到荣耀的力量。我极度渴望比阿特丽斯能够在这本书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爱上这本书。
==如果说,父母真正成熟的标志部分在于意识到孩子与自己不同,那么根据这一点可以推出,父母也应该意识到孩子或许不会和他们欣赏同一本书。==当孩子们渐渐长大,晚间朗读变成了各自读书。他们读他们的书,我读我的。现在我感到好笑的是,自己过去竟曾幻想过另一番场景。
19 《噩耗》
我正看到最精彩的部分!”我在她抬头之前擦去了泪水。==有些故事是孩子还没有准备好接受的。有时候对大人来说也是如此。==
==你或许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书写他人遭遇的小说渐渐不再持续地拉拽我们的情感。其实,现实恰恰相反。触动我们情绪的点有很多,并且会更直截了当地击中我们,其中的挫败感会更为真切地感染我们。==当你读到受伤的孩子、遭人遗弃的兄弟,或者分居的父母时,你会更轻易地调动直觉来感受他们的痛苦。怀旧,从一种轻度的似曾相识感,转变成了一种更为首要也更为原始的东西。历史的跨度被压缩,持续几十年的恐惧感不再遥远。在我尚未长大时,大屠杀像是发生在古代的历史事件,而现在,它仿佛发生在昨天。
20 《悲惨世界》
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核心需要,因为这种需要,我们才去读书。但是,随后的对话表明,实际情况要比这种需要复杂得多。每一个人都在不同的时刻,或者说,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感受过这些内驱力,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读者会广泛阅读,即便他们在这一类或那一类主题上更为投入。
一个人读书的首要原因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变化只在一瞬间。一场他人的死亡,一次离婚,一段空巢期,一场健康危机——这类生活的变化会搅动读书的核心动机。不出我所料,有人在餐桌边给出了乏味的答案:“我过去读书是为了寻求答案,但是现在我已人到中年,只为了纯粹的愉悦感而读。 ”有人这么解释:“我不再寻求认可了。”另一个人说:“我想要质疑。 ”
书籍为我持续提出的问题给出答案:“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一本好书将你放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境遇中,置于另一个角色的位置上,将你与他人焊接起来。你会通过某种方式,了解到通过其他方式无法理解的某个人,过上一种你永远不会过的生活。==
21 《朋友中的间谍》
最终,读者和作者之间的界限模糊了。一个人在纸页写下故事的终章,另一个人拿起,阅读,让它成为自己的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到底始于何处?这些书籍又属于谁?我们读的书,我们写的书,既属于我们又不属于我们。它们也属于别人。
我们阅读时,就是在窥视别人的想象力,并栖居其中。作者和他们笔下的人物时时刻刻都是我们的朋友,即便他们背叛了我们,抑或我们背叛了他们。即便我们不喜欢这些书,或者给出了负面评价,或在看完之后将它们丢在一边。我们窥探作者的生活,窥探他们通过观察和创造力营造的生活,深入其中抽取内容,带走我们想要的一切。
后记 读到的生活
一个人读的书很大程度上反映着他们自身,因此我常常控制不住地想要知道别人在读什么书。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在地铁上,我们把脖子伸到邻座的私人空间;我们假装系鞋带,为的是看到队伍中另一人手中书的名字;我们试图破译别人的平板电脑或手机上的内容。电子书最讨厌,因为很难清楚地偷窥。你会忍不住想喊:“能给我看看封面吗?我想知道你在看什么书。 ”
我抑制不住地希望所有人——我的朋友、家人以及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作者——都能有一本读书笔记。还有更好的方法了解他们吗?==你在读什么?你读过什么?你接下来读什么?通过这些问题,你可以了解别人的好奇心落在何处,了解他们的知识来自何处,然后深深了解这个人。==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就意味着你错过了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也错过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之外的故事——不是指他们书中的故事,而是指读者和书之间的故事,读者和书之间的纽带。
==阅读或许是孤独的行为,但是总体而言书让我们彼此连接。超越学校和城市、国家和语言,故事将别人的经验分享给我们。==当一个乌干达的孩子读到的书,与一个三十多岁的律师回想起自己在伊利诺伊州长大时读到的书同为一本时,超越阶级、文化和时间的纽带就会建立。
我愿意相信,别人会像我一样从读书笔记中获益匪浅。==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一生所选择的书籍不仅显现出不断形成的兴趣和品位,也显现出了我们时刻不知餮足的欲望、我们难以回避的问题、我们当下意识到的自我的缺点以及那些多年以后才能看出的缺点。==我们通过书籍过活——欣赏并对它们做出反应,通过回想阅读的地点、时间和理由,重现当时的故事。我确信,大多数人在问起别人在读什么书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在鸡尾酒聚会上寻找话题。他们是想了解某人,想要了解他的真相。他们是在寻找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