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1994

文学回忆录

2013-01-30

开课引言

1、文学是人学。 2、综上所述,我能讲吗?我有我的能讲。结结巴巴、总能讲完,总能使诸君在听完后,在世界文学门内,不在门外。

第一讲:希腊罗马神话 (一)

1、神话,是大人说小孩的话,说给大人听。多听,多想,人得以归真反璞。 2、劳动是苦的,做爱是悄悄的,唯战争胜利是大规模的,开放的,故有声,声有歌,歌有诗。 3、尼采的悲剧精神及来自酒神精神。 4、人类的快乐,不是靠理性、电脑、物质,而来自情感、直觉、本能、快乐行动。 5、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6、希腊众神之上,有一命运,诸神无力抗拒,为历来思想家承认。

第二讲:希腊罗马神话 (二)

唯一的办法是飞。飞出迷楼。艺术家,天才,就是要飞然而飞高,狂而死。 欲望,是要关起来,现代迷楼,更难飞出,需要更大的翅膀。 艺术不能完成真实,不能实际占有,只可保持距离,两相关照;你要沾惹它,它便消失了,你静着不动,它又显现。 我觉的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 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学当做艺术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艺术当做宗教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我的意见是,将宗教作宗教来信,就迷惑了;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就学究了;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就玩世不恭了。原因,就在于太直接,是人的自我强求,正像纳尔喀索斯要亲吻水中的倒影。 在时间和空间里证见自我,这就是人类的自我。 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自恋文化是人类文化。人类爱自己,想要了解自己。人类爱照镜子,舍不得离开自己。 现实主义取消距离,水即乱。这是人生与艺术的宿命。艺术家只要能把握距离到刚正好,就成功,不分主义。 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古代只有文学,没有作家,个人完全湮灭。洞窟壁画,从不签名。 最早的文学,即记录人类的骚乱,不安,始出个人的文学。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第三讲:希腊史诗

人所崇拜的东西,常是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不死而殉道,比死而殉道,难得多。 如有人能以诗的形式改写《三国演义》,或不输《荷马史诗》,但改写者必须具有荷马的天才——世界各大国、各大族,历史都很丰富悲壮,然而伟大的诗才太少了。以此,中国没有史诗。 史诗中英雄美人的显著特点是:性格鲜明,不用太多的字句,写角色说的话、做的事,读者自然看到的性格。这是古典的文学方法论,到今天,仍应看取、借鉴。 艺术是个体性的自觉的想象。艺术家观察并呈现这种个体性。艺术不是情绪的活动,而是认知的活动。科学和艺术相反,科学要认知的是“普遍”,要构建的是一般性概念。科学之间,概念之间,要厘定它。 历史关心的是具体个别的事实。所以,要仔细对待事物,叙述事实,找出事实的前因后果,找出事实之间的关系。 历史学家,是真口袋里装东西。艺术家,是假口袋里装懂东西。历史学家苦,要找真口袋,我怕苦不做史家,艺术家造假口袋,比较快乐。但艺术家应有点历史知识。 历史学家要的是“当然”,艺术家要的是“想当然”。 史家、艺术家,一定要从不可分的普遍性的东西分出来。史家分出个体性,还得放进普遍性。艺术家分出个体性,不必再到普遍性。 美术史,是几个艺术家的传记;文学史,就是几个文学家的作品。

第四讲:希腊悲剧及其他

李聃、乔达摩,论智慧,应在苏格拉底之上。苏格拉底以希腊之心,问世界之大。他再问,只能问到希腊。 一切伟大的思想来自悲观主义。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一开始就悲观、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 “知名度来自误解。”没有足够的误解,就没有足够的知名度。

第五讲:新旧约的故事和含义

《旧约》,是希伯来民族在千年间所产生的最好的文学;《新约》,不限于一国一族,而是从开始就预示着通向世界的伟大文学从既成的论点看,凡研究历史与宗教思想者,认为《新约》较《旧约》重要,凡爱好文学者,则认为《旧约》比《新约》更可宝贵。

第六讲:新旧约再谈

要不求甚解地去解。不求甚解就是一种解。 耶稣说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他深深理解人性:有起誓,就有背誓。 凡是的先知,总是时而雄辩,时而结巴。凡是他说不上来的时候,我最爱他。假先知都是朗朗上口的。我全不信。我知道他不爱。 善,因是无报偿的,才可爱;恶,因是无恶报的,才可恶。 艺术家能以自身的快乐来证明世俗的快乐不是万能的。

第七讲:福音

讲文学史的目的,乃观察的方法,思想方法,分析方法。

第八讲:新旧约续谈

大多数人是愚氓,极少数是精英,这是规律。那些听道的群众,顽石点头了,点过之后,依然是顽石。 言,要说给懂的人听;道,却是对民众讲的。 真的相爱的人,不语,一瞥,不需比喻。智者面对,相视而笑,也不用比喻。比喻,是不得已。 艺术家要留一份“神秘感”,保护自己你自以为君子坦荡荡,结果呢,招鬼上门,引狼入室。 一个人能否成大器,主观因素最重要,被人忽略的是信心,是信念。信心,信念,一半凭空想,一半凭行动。 信心到底哪里来?信心就是忠诚。立志,容易。忠诚其志,太难。许多人立志,随立随毁,不如不立。艺术,爱情,政治,商业,都要忠诚。求道,坚定忠诚无疑,虽 蹈海,也走下去。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在座有人在爱,有人在被爱,很幸福,也很麻烦。

第十讲:印度的史诗、中国的诗经

智慧是思维,道德只是行为的一部分。如果道德高于智慧,就蠢,就不得了。 学东西,要像射手只见其鸟,旁若无人。 向来有恶与恶的戏剧性、善与恶的戏剧性,这善与善的戏剧性令我们感动的是,忘记了它的虚构性。

第十二讲:楚辞与屈原

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 文学唯一可以和音乐绘画一争高下,是文学可以抓到痒处。绘画强迫人接受画家个人的意向,文学给人想象的余地。 宋玉华美,枚乘雄辩滔滔,都不能及于屈原。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充满辞藻,却总在起伏流动,一种飞翔的感觉。用的手法,其实是古典意识流,时空交错。他守得住艺术,非艺术的界限。 人各有志。屈原诗,乃作品。他的死,也是作品,是一种自我完成。 文学要拉硬弓,不要拉软弓。所谓拉硬弓,要独自暗中拉,勿使人看见。 你只有找到精华中的精华,那整个精华就是你的。如果辨不出精华中之精华,那整个精华你都不懂。这是方法论。精华多,莫如找精华中的精华。 文学艺术,创作难,欣赏更难。不是创作在前,欣赏在后。不。欣赏在前,创作在后。

第十三讲:中国古代的历史学家

文化遗产的继承,最佳法,是任其自然,不可自觉继承。一自觉,就模仿、搬弄,反而败坏家风。近代人笔下没有古人风采,最最自然的浸淫其中,自然有成。道理和老子的“无为而不为”一样,继承也无为继承。

第十四讲:先秦诸子:老子

其中,李耳的思想最透彻、孤寂、凄凉,完全绝望。他看破两大秘密:一是天,就是宇宙;二是人,就是生命。天,宇宙,是不仁。人,生命,是刍狗。 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宇宙中,渺小的人都是奴隶,即使当了皇帝(教皇),如果人格渺小,一样是奴隶——伟大的人,必是叛逆者。 不从宇宙观而来的世界观,你的世界在哪里?不从世界观而来的人生观,你不活在世界上吗?所以,你认为你有人生观,没有、也不需要世界观,更没有、也更不需要宇宙观——你就什么也没有。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 只有从宇宙观来的世界观、人生观,这才真实恳切,不至于自欺欺人。

第十五讲:先秦诸子:孔子、墨子

思想家的阅历和知识,分直接和间接。凭生活体验,沉思冥想,是直接的;博览群书,参看别人的阅历、记载、知识等等,是间接的。合在一起,便是现代思想家的历史寿命。 文学的伟大,在于某种思想过时了,某种观点荒谬错误,如果文学性强,就不会消失。我常常读与我见解截然相反的书,只为了看取文学技巧。孔丘的言行体系,我几乎反对——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却把人扭曲得不是人。 真诚,先要自己无私念,不虚伪,再要用知识去分析判断,事物就清楚了。 以后研究任何问题,第一要脱开个人的厉害得失,就会聪明我推崇墨子,他不自私、不做作。 民主运动,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那些大是大非,我认为既重要,又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运动领导人的品质——所谓“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请问,哪一个可以和墨子比。

第十六讲:先秦诸子:孟子、庄子、荀子及其他

对断层的态度,只能冷冷看一眼,然后超越。你断你的,我飞我的。对民族文化,要断就断,要完就完。对个人来说,要连就连。断层不过越过,勿做爬行动物,做飞行动物。 中国现在的文风,其实是党风。你讲话、作文,不脱这股风,是脱胎而不换骨。 一种思维,一种情操,来自品性伟大的人,要么这个人本身是个创造者。或曰,思维、情操的创造性,必然伴随着形式的创造性。 艺术原理,形式、内容,是一致的。没有形式的内容,是不可知的,独立于内容之外的形式,也是不可知的。这原理,可以运用到艺术观,不可用到宇宙观。宇宙没有内容,没有形式。后世哲学家不过是思想的翻版、盗版,不是创造性的。所以,不可能有文学性。 每一宗教的创教者,都是坦荡真诚的,所以他们是创造者,有创造性凡教会就有功利性,然而又不能公开,故向上用经院哲学,向下是标语口号。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先要从语言入手,共产党运动也如此。

第十七讲:魏晋文学

谈西方文学艺术,可从文艺复兴着手,往前推,往后看。从中文文学入手,可从魏晋文学着手,往前推,往后看。魏晋时代,正好是承前启后。 勿以为魏晋思想玄妙潇洒,其实对人格非常有用,对生活、艺术,有实效。如能像魏晋人般注重语言,就大有意思。要有好问,好答,再好答,好问。 清淡和名士风度,要分清。清淡是美称,到了明朝,清淡误国。名士风度被人歪曲糟蹋,指人架子大,不合群。二者在后世已变质,被搞臭了。

第十九讲:陶渊明及其他

文学即生活,生活即文学,这样的浑然一元,是最高的殉道。 能欣赏崇高伟大的作品,自己就崇高伟大。 艺术家、艺术品、艺术欣赏者,三者自有微妙的关系。艺术家的身世,不必直说,艺术品中会透漏出来,欣赏者不必了解艺术家传记,却能从作品中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 要在汉末、魏晋、南北朝,做个艺术家、做个诗人,并不很难,在我青壮年时代,你要活得像个人,太不容易了。所以我同情阮籍,阮籍更应该同情我哩。 上次说屈原是古代中国文学的塔尖,曹立伟立刻就问:那么陶渊明呢?这一问问的好。我当时的回答是:陶渊明不在中国文学的塔内,他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正由于他的第二重隐士性,所以生前死后,默默无闻。 知名度来自误解。 读陶诗,是享受,写得真朴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难感知其朴素,不懂其朴素,就难感知其精致。他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 他不是中国文学的塔尖。他在塔外散步。我走过的,还要走下去,就是这样的意象和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风筝”,我就像脱线的风筝,线断了,还向上飞。陶先生问:“不愿做塔尖么?”我说:“生在西方,就做伊卡洛斯,生在中国,只好做脱线的风筝。” 李后主,“乱头粗服”也好——前提是“天生丽质。”

第二十讲:中世纪欧洲文学

我爱中世纪,读懂我的书,要懂得中世纪,才能真明白。 好比一瓶酒。希腊是酿酒者,罗马是酿酒者,酒盖瓶是盖好的,故中世纪是酒窖的黑暗,千余年后开瓶,酒味醇厚。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刀光,掺进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爱在心里,死在心里。 以现代观点看,《神曲》是立体的《离骚》,《离骚》是平面的《神曲》。《神曲》是一场噩梦,是架空的,是但丁的伟大的徒劳。 文学不宜写天堂地狱,宜写人间。 《伊利亚特》太幼稚,《神曲》太沉闷,《浮士德》是失败的,都比不过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是诗剧,诗不能长的。“诗”与“长”不能放在一起的。诗是灵感,灵感是一刹那的,二十四小时不断不断的灵感,哪有这回事?

第二十一讲:唐诗(一)

唐是盛装,宋是便衣,元是裤衩背心。拿食物比,唐诗是鸡鸭蹄膀,宋词是热炒冷盆,元曲是路边小摊的豆腐脑、脆麻花。 中国诗的衰亡是正常的、命该的、必然的。盛过了,不可能盛之又盛。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从整体上来关照,中国不再是文化大国,是宿命的,不必怨天尤人。所谓希望,只在于反常、异数。用北京土话说:抽不冷子出了个天才。 出天才,是时代埋没不了他,因为他的天才比时代大。

第二十二讲:唐诗(二)

快,慢,左,右,停,起,由缰绳决定。问:缰绳在手,底下有马乎?我注意缰绳和马的关系。手中有缰,胯下无马,不行。 所谓马,即文学艺术,怕走乱了,所以要缰绳。先古艺术是没有缰绳的,好极了,天马行空。不要把缰绳看得无往而不利。我是先无缰,后有缰,再后脱缰——将来,我什么观点也不要。 观点有用,又无用,无用,又有用。最后都要脱缰的。 小马、大马、千里马——千万不要骑驴。 读天才的作品,自己也好像是天才一样。

第二十三讲:唐诗(三)

正心诚意,阳明兼得。 人类的伟大高贵,完全在于精神生活,在于少数的精神贵族,亦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欣赏者)。

第二十四讲:宋词(一)

文化是个大革命,作者的个人生命附着于这大生命。有时候,时代还没开花,他先开花了。 有人评“李后主乱头粗服皆好”,似乎中肯,我以为不对:几时乱了头,粗了服?自然界从来没有“乱头粗服”的花,李后主是“天生丽质”,和别人一笔,别人或平民气,或贵族气,他是帝王气。

第二十五讲:宋词(二)

每个人都记得一点唐诗宋词。临睡前背背,就睡着了,真是风雅性感。 词家的好戏,是铺过去、铺过去,须好看,否则露马脚。 元曲,是分散的没有精炼过的莎士比亚。

第二十六讲:中世纪波斯文学

各种时代,各国诗人,各抓各的痒。 诗,艺术,可以有现实性、针对性、说理性,但不要沾沾自喜于反映时代,不要考虑艺术的时代和区域。 世界是通俗的、呆木的。艺术家打动这个世界,光凭艺术不够,凭什么呢?韵闻、铁事、半真半假的浪漫的传说,说到底,艺术、宗教、历史、哲学,能够长流广传,都不是它们本身,而是本身之外的东西。 我十四五岁时读,不懂,现在明白了。所以少年时,读书多少,并不重要。古人说,少年读书如窗中窥月,壮年读书如阶前仰月,老年读书如山顶望月。 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 我们欣赏古典作品,要有两重身份,一是现代人身份,一是古代人身份,如此欣赏,则进进退退,看到后来,一只眼是现代眼,一只眼是古代眼。

第二十七讲:阿拉伯文学

自由、宗教,不相合的。自由是怀疑的、独立的,宗教是盲从的、专制的。 艺术的宿命,是叛逆的,怀疑的,异教的,异端的,不现实的,无为的,个人的,不合群的。宗教的宿命是专制的,顺从的,牺牲个人的,积极的,目的论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实就是政治。 到欧洲去,不要做旅游者,要做世界文化的观察家和仲裁者。思想的力量,就是仲裁权。 人比动物若。人要信仰。信仰是种怪癖。人脚站起来之后,思想也要站起来。 王尔德说,由于误解,结婚了,由于理解,离开了。 凡是纯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

第二十八讲:中国古代戏曲(一)

真正有才能的人,不管题材是否别人的,拿来就写,写自己的东西进去。 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寓教于戏,起感化教育作用,在古代有益于名教。风化、民情。有了这种观念,容易写成红脸白脸、好人坏人,不在人性上深挖深究。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在牺牲了。作家没有多大的宇宙观、世界观,不过是忠孝仁义,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 莎士比亚的作品,无为。剧中也有好人坏人,但他关心怎么个好法,怎么个坏法,所以他伟大。 人性,近看是看不清的,远看才能看清。 所有伟大人物,都有一个不为人道的哲理的底盘。艺术品是他公开的一部分,另有更大的部分,他不公开。不公开的部分与公开的部分,比例愈大,作品的深度愈大。 艺术家的永久过程,是对人性深度呈现的过程。作品里放不下,但又让人看出还有许多东西,这就是艺术家的深度。 蒙田不事体系,深得我心。我激赏尼采的话:体系性是不诚恳的表现。但你们不能这么说。我这样说,我内里有体系,不必架构:这是第一层。如果你们来说,先已不诚恳,成体系,岂非更不诚实?第二层次、第三层次,不说。 莎士比亚,放之四海皆准;中国元曲,放之四海而不准。 艺术家纯粹是人间的,不是天堂地狱。天堂地狱,没有深度,只有在天堂地狱之间,人间这一段看深度。 抱着希望进天堂的艺术家,是二流的(被奉为一流)。一流艺术家知道没有天堂地狱,知道并无其事,当做煞有介事,取其两点成一线,这一线,就是他的作品的深度。 希望大家——规模大一点小一点,速度快一点慢一点,都无妨——超越自己。三年前的你,是你现在的学生,你可以教训那个从前的自己。 说来说去,给大家一个制高点。有了这个制高点,看起来就很清楚。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找好书看,就是找个制高点。 越是绝望悲惨的年代,思想才真的亮。白天,不太亮的。夜里,灯满足于自己的亮度。

第二十九讲:中国古代小说(一)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我幼时读,大喜,不想后来我在纽约讲课,也如此。 你们再看中国小说,又要消除现代人的迷障,又要隔岸观火,要跳过此岸,回到古代。向未来看事胸襟宽阔,向古代也是胸襟宽阔。如能做到,是一种感知丰富、进退自如的境界——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人,无非是借助过去和未来支撑的。 艺术的态度是瞬间的、灵感的、认识变化的,此外是日常的、生活的基本态度,健朗的态度。艺术态度,生活态度,都要保持平衡、健朗。这种生活基调——前见古人,后见来者——是所谓教养。教养何来?是艺术教养出来的。

第三十讲:中世纪日本文学

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这些诗,很轻,很薄,半透明,纸的木的竹的。日本味,非唐非宋,也非近代中国的白话诗。平静,恬淡。 日本如浮萍,没根没抵的,也非常狡猾,头头是道,没有下文。 不必对浅的东西骄傲,把自己弄浅了。 不见哪儿有力度、深度,或有智慧出现。你要写却写不出来。真像他们的芥末、木拖鞋、纸灯笼。 我看日本生活情调,居高临下。他们再好,再精致,我一目了然。原因是中国太腐败。 我们日本文艺恶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 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的好。

第三十一讲:文艺复兴与莎士比亚

中国的圣人教人做好事,自己不做。马基雅维利叫你做坏事,自己不做。他就事论事的那一套,与理想主义相反。 你和恶魔周旋,你要知彼知己。你讲实际,我比你更实际。你同恶人打交道,要恶过他的头。中国古代的所有军师斗法,都是马基雅维利一路。向来以为他公开宣扬恶,以恶制恶,我以为他是反讽。 文艺复兴是苦行主义的中古精神之后的求知、行乐、进取、抚媚,这些精神正好集中于拉伯雷作品。 容忍,最大度的容忍,自尊,最高度的自尊。我自勉,也共勉。但很难做到 讲课是讲课,写作是另一回事,演讲也不一样。写作是面对上帝(艺术),讲课是面对学生(朋友),演讲是面对群众(平民)。耶稣天然知道这层次。对上帝说的话,绝不对门徒讲,对门徒讲的话,不对群众讲。“该懂的懂,该不懂的就让他不懂。” 每个世俗的人都喜欢骂世俗的书,以此认为自己不俗。 艺术家呈现这个世界,唯一的依本,就是他自己。 你们看书可惜太少。不但少,遍数也不够。莎剧,我看过五六十遍,为什么呢?年年中秋吃月饼,多少月饼?上礼拜堂,天天上。福音书,我读过白多遍。每次读都不一样,到老也懂不透。 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买弄了。 看透一个恶人,就超越了这个恶人。 许多作家喜欢死乞白赖地在角色身上,喜欢靠角色来说自己的话——用这个准则对照大批著名文学家,也不例外。

第三十二讲:十七世纪英国文学、法国文学

凡一种信仰,强制性愚民,一定阶段后,民会自愚。这现象不仅是当代,人类本身如此:自愚,而后愚人。 每一行弥尔顿的诗,都能看出他的性格。我心里长久记着他的这句话:“每一行都要表现自己的性格。”这是我终生追求的,是诗人、画家、音乐家的格言。 要不落俗套。有小俗套,大俗套,后者是别人的风格,对你就是俗套——别人的雅,就是你的俗。 人和宇宙是这样一种关系。是最初与最后的关系。悲伤也没有余地,因为有情(人)无情(宇宙、上帝、神)没有余地,故谓恐惧。 我喜欢推到极端的偏激艺术,也喜欢宽容大度的艺术。

第三十三讲:中国古代戏曲(二)

任性,要看任什么性。伟大的性,要任,大任特任。 先要通情达理。所谓情,是艺术的总量。理,是哲学的目的。你不通不达,是个庸人;即通又达,充其量二流三流——我所谓通情达理,是指这个意思。如果你自问已够通了,够达了,那就试试任性吧。 历史使人通达,哲学使人明智。

第三十四讲:中国古代小说(二)

所以天才者,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拿了你的东西,叫你拜倒。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光荣的。莎士比亚是强盗王,吴承恩这强盗也有两下子。想象他的性情,是个快乐人,大有趣,孙悟空的模特儿,就是他自己——你们说呢?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宗教。放下屠刀,不成佛,是艺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 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艺术是现款,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宗教说大话不害臊,艺术家动不动脸红,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惭的话,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宗教说了不算数,艺术是要算数的,否则就不是艺术。 哪吒应推第一。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当耶稣说,不像小孩子,就不能近天国,可能是指哪吒。 友谊有时像婚姻,由误解而亲近,以了解而分手。 读《红楼梦》,难处在你必须高于作者(指观点,非指才具造诣),方能了悟此书巨大的潜台词。所谓“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早知道别人是读不懂的,这就是艺术家之为艺术家。 “性”,通常是器官在活动,没有“人”。《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还是写成了人,几乎是性的托斯陀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托斯陀耶夫斯基,完成了艺术,《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艺术。 我很有耐心看这类书,好比吃带壳的花生、毛豆,吃田螺、螃蟹,品赏大地的滋味、河泊的滋味。人要看点坏书。歌德叫人去看坏戏,说是看了坏戏,才知好戏的好。

第三十五讲:十八世纪英国文学

每一种文化,当它过去后,看回去,是有一个人作为前导、代表、象征。事前是无法预知的,事中,也是半知半觉,直到最后,它死了,同代人也不存在了,这时,历史开始说话:谁是前导,谁是代表,谁是象征。由此看来,历史从不大声疾呼,历史只说悄悄话。 直接的。有具体对象的讽刺,是不艺术的。 大的叛逆,要找大的主题。攻击上帝的,是尼采。攻击宇宙的,是老子。他们从来不肯指具体的人、事。原则,攻大的,不攻小的;攻抽象的,不攻具体的。 文学不是描写真实,而是创造真实——真实是无法描写的。上帝是立体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耶稣是半立体的,十字架只有正面才好看,侧面不好看,非得把耶稣钉上去才好看。 艺术是各归各的,相安无事的。可是有了艺术家,把艺术当成“家”,于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讲课,是要你们自立,自成一家,自成一言。这过程很漫长的。 学问、本领,就看你的观点、方法。无所谓正确不正确,只要有观点、方法,东西就出来。

第三十六讲:十八世纪法国文学、德国文学

一个纯良的人,入世,便是孟德斯鸠;出世,便是陶渊明。 评狄德罗,我说:他相信的少,希望的多。而我,我们,恐怕相反:相信的多,希望的少。 十八九世纪所期望于二十世纪的,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的——这些话只能对孟德斯鸠说说。我走后,孟德斯鸠会对夫人说:这个中国客人真是斯文,真实恶毒。 我年青时相信他坦白。最近我又读一遍,心平气和。他不坦白。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暴露自己,打开自己的灵魂。不可能的。 我说这些,说明文艺不需要提倡,也不需要经济起飞的,只要一点点自由,就蓬勃生长,这么说来,文学艺术多么可爱,多么可怜。 一个人只要高超一点,对人就是危险的——高超太多,危险就打。

第三十七讲:歌德、席勒及十八世纪欧洲文学

有终生之师,有嫡亲的,也有旁系、过房。父母不能太多的——找到了,要细翻家谱,一再研究,一再接触。 读书,要确切理解作者的深意,不要推想作者没有想到的深意。 任何作者很难看穿读者。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界上最光辉的警句:一,想到了;二,说出来了;三,讲的那么美妙),我说:作家不仁,以读者为刍狗。这样天地才能大,这样才能有伟大的读者来。最好读者也不仁——作者不仁,读者不仁,如此,“仁”来了。 艺术不是以量取胜。但解决了量的问题后(求质),则量越多越好。 歌德有格言:回到内心。其实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就是回到内心。要学会自我教育,才能有良师益友。生活上可以做光棍,精神上可别做光棍。 自信,必须要的,这可测试一个人高贵卑下。见名人,要见其人,不见其名。大多数只是见其名,不见其人。

第三十八讲:十九世纪英国文学(一)

宝玉见黛玉,说这位妹妹好像哪里见过。我见拜伦,这位哥哥好像哪儿见过。 拜伦自称不读书,死后发现其藏书里满是注解,真是天纵英才。 拜伦的个人至上,纯粹的独立,纯粹的自由,其实就是尼采的超人意志。 老年人的仁慈是看清了种种天真。拜伦的诗和尼采的哲学,在我看来是如何的乳气,生的龙、活的虎,事事认真,处处不买账……我是个残忍的人,一看再看,实在看得多了,徐徐转为仁慈。仁慈是对自己的放松,但对世事不放松。 最后打个圆场:我们这个世纪、这代人的价值在哪里?可以秋后算账。拜伦只会叫:这是不对的!不公平的!不能忍受的!尼采呢,大老板(上帝)死了,小老板(耶稣)又不在,于是他说,一切重新估价。 过去的讲法,达则济世,穷则独善。我讲:唯能能独善,才能济世。把个人的能量发挥到极点,就叫做个人主义。

第三十九讲:十九世纪英国文学(二)

说句老实话,我看他们写的诗,只当风景看看。说一句狂妄严厉的话:他们都不懂得写诗。西方人真正会写的,是小说,不是诗。中国人才会写诗,但不会写小说。现代中国人,散文、小说、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我曾买到勃朗宁诗集,英文,很珍爱。“文革”中穷极,拿到上海旧书店卖。老板懂,看后说:“他的诗没人要,他太太的我要,你有吗?”我只好将书抱回,一路上想:“他要他老婆的,他要他老婆的。” 托尔斯泰说:忧来无方,窗外下雨,坐沙发,吃巧克力,读狄更斯,心情又会好起来,和世界妥协。 我写东西时与奥斯丁和狄更斯比,奥斯丁太啰嗦,狄更斯太通俗,但我就是喜欢这两位作家。艺术上前人和后人的关系,是艺术上的天伦关系:前人哺育后人,后人报答前人,成天伦之乐。 人生多少事,只能“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人的幸福,其实就到心向往之的地步。整个音乐就是心向往之的境界,是拿不到的东西。

第四十讲:十九世纪英国文学(三)

为何有的爱情造成这样大的历史景观?因为遇到挫折,不让他们爱,于是道德、智慧出现,才显得伟大。 一个天才是在他一无所有时,就知道自己的才能在哪方面。起点,就要有这份自信。 艺术家贵在自觉。曹雪芹是半自觉的,哈代、陀氏是恰如其分地自觉;普鲁斯特、乔伊斯,太过自觉了。 我们面临两种贫困:知识的贫困,尤其是品性的贫困。知识学问是伪装的,品性,是伪装不了的。讲文学史,三年讲下来,不是解决知识的贫困,而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 王尔德说:“我是社会主义者!因为在社会主义国家,才能人人为艺术而艺术。”现在我们可以说,那是艺术的屠宰场我如果带他参观,一进门,墙上就挂着一张皮。我告诉王尔德:这就是唯美主义那张皮。 我的东西,常被人误以为逆论,但我与王尔德的区别,是他的逆论基于说明什么,我并不急于说明什么。他是玉笼中的金丝雀,我是走在外面,听取一片鸟叫。 大概到我四十岁时,顿悟了: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都是莫须有的。哪种艺术与人生无关?哪种艺术不靠艺术艺术存在?一个文学家,人生看透了,艺术也就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为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 最好的东西总是使人快乐而伤心。魏晋人夜听人吹笛,曰:奈何奈何?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四)

但这种伟大崇高的灵智境界,进去容易,出来很难。一进去,年轻人很容易把自己架空。艺术家不能这样凭着英雄气息成长的。一个人要成熟、成长、成功,其过程应该是不自觉、半自觉、自觉这样一个自然的过程。罗兰、卡莱尔对我的不良影响,是因为他们一上来就给我一个大的自觉,一个太高的调门。 人要从凡人做起,也要学会做观众。起点高,而不退到观众席,老在台上演戏,那糟糕极了。 道德在土中,滋养花果——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道德力量愈隐愈好。一点点透出来。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一)

人有那么一种心理,痛悔,内疚,等等,放在心里深思即可。一出声,就俗了,就要别人听见——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继续。文学是不许人拿来做忏悔用的。忏悔是无形无色的,从此改过了,才是忏悔,否则就是,至少是,装腔作势。 不要去构想,更不要去参加任何主义。大艺术家一定不是什么主义的——莎士比亚什么主义?像要说笑话时,也不要说:“我来讲个笑话。” 通俗小说最好在三十岁之前读,而且一口气读完。 艺术不反映现实。现实并不“现实”,在艺术中才能成为现实。现实是不可知的,在艺术中的现实,才可知。

十九世纪文学(二)

对年轻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如下:死亡,最亲爱的人的死亡;爱情,得到或失去爱;大病,病到几乎要死;旅行,走到室外,有钱的旅行和无钱的流浪。

十九世纪文学(三)

上述这种历史变迁,未必是文学的进步进化,而是文学的进展。艺术没有进步进化可言,我们读前辈的书,应有三种态度:设想在他们的时代鉴赏;据于自己的时代鉴赏;推理未来的时代鉴赏。

十九世纪文学(四)

我七岁丧父,只记得家里纷乱,和尚尼姑,一片嘈杂,但我没有悲哀。自己没有悲哀过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可见欣赏艺术必得有亲身的经历。1956 年我被迫害,死去活来,事后在钢琴上弹贝多芬,突然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奇怪贝多芬的遭遇和我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与我如此共鸣? 博学虽然可耻,但使人心宽。心宽而不体胖,希望大家尽量博学吧。

十九世纪文学(五)

听到你不知道的人事,不要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要是听了不知道的人和事,感觉自己无知、惭愧、惶急,愿意听人讲。听了,就知道了——这是正常的,是对不懂的事物的态度。 纪德在《地粮》中说:“有个好公式:要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成为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

第四十八讲:十九世纪德国文学

当时所谓东方,止于波斯、阿拉伯。中国从未被西方了解过。太可怜,太神秘。中国,不可能被西方汉学家来了解,还得我们自己来——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告诉他们不懂的事。 所谓理想主义,要么是向未来看,要么,其实是向古代看,“现代”没有多大意思。 什么是悲观主义?我以为就是“透”观主义。不要着眼于“悲”,要着眼于“观”——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人是要死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就是悲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得不到快乐,很快乐,这就是悲观主义。如此就有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世之明。一切无可奈何,难过的,但是透彻。 最高兴的是:我对了,他们错了。有时走在路上,忽然一高兴:“我对了。他们错了。” 精神世界再高贵,也是贞洁的,透明的,无私的。我们讲文学史课,胜于读书,就好在可以讲私房话。要守住:公开场合,正式发表,不能讲私房话。 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光明磊落,是态度,不是艺术;隐私,更不是艺术——两者在一起,就是艺术。私,越隐越私;光明,越磊落越光明——越是光明磊落地说隐私,艺术越大。 海上的灯塔一定要有高度,不能低于水面,而且一定是固定不动的,不能游来游去。我看鲁迅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同不快——而今灯塔在动,高度不高,期间不过一百年。

第四十九讲: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俄国文学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 做生活的导演,不成。次之,做演员。在次之,做观众。 文学家个人的命运和文学史的大命运,往往不一致。要注意个人的作品,不要随文学大流,大流总是庸俗的。 世界上什么事情是可怕的呢?一个天才下起苦工来,实在可怕极了。 风格的定义,我最近想到的诠释是:敏于受影响,烈于展个性,是谓风格。 笔和小提琴一样,不能拿小提琴杀敌。你要搞政治?不如搞军事,搞军事,不如搞政变——一张小纸条,取你千军万马。 作文,第一要简练。简练就是准确,就是大意。

第五十讲: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再谈

艺术家、诗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