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

 

2024-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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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想我没见过您。​”你回答。你之所以彬彬有礼地遣词用字,恐怕是因为你仍然是十六岁,而我已经不再是十七岁了。对你来说,我现在已经是个年长得多的男性。虽说是无可奈何,可时光的流逝还是刺痛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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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对你而言,与现实世界里实际发生的事情几乎处在同一水平,不是会被轻易忘却、消失不见的东西。梦就像是向你传递很多东西的、珍贵的心灵水源一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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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简素、静谧,并且本自具足的地方,没有电,也没有煤气,大钟楼不带指针,图书馆里连一本书也没有。人们口中所说的话语只具备原初的意义,事物各自停留在其固有的场所,或是你目力可及的周边,坚守不移。

我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寻觅正确的词汇和确切的表达。然后我说道:“在那里,人们都带着影子一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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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声音温柔安详,充满信心,如同筑成城墙的砖块一样,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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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等在这里的时候,我可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接下去要做什么,可能性无穷无尽。不是吗?”

你自始至终沉默不语。那不是为了搜寻恰当词句的一时性的沉默,而是为了沉默的沉默——那种其本身便已告完结的、向心性的沉默。

要是自己更加强大有力该多好!我心想。要是能更强有力地拥抱你,能用更强有力的语句——那种短短一句就足以化解咒缚的正确精准的语句——鼓舞你又该多好。可是现在的我还没有做足相应的准备。为此,我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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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过去,季节移向冬季。日历只剩下最后一页,人们穿上大衣,街头一如既往地流淌着圣诞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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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寂寞孤独的夏季。我沿着黑暗的台阶不断地向下走。台阶无止无尽,甚至让人疑心是不是要一直抵达地球的球心。然而我义无反顾地只管往下走。我心里明白,周围空气的密度与重力在徐徐发生变化。可是那又如何?充其量不就是空气吗?充其量不就是重力吗?

于是我变得更加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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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迎来了十八岁的生日,自从收到最后一封信以来,已经一年流逝。时间笨重地,然而同时又利落地绝尘而去。一个里程碑出现在前方,很快又被抛在了身后。继而又是下一个。

对于自己的人生状态,我怎么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如此行事?为什么这里永远这样狂风大作?我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自己。

当然,不会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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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一天我幡然醒悟。醒悟的直接契机是什么,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那就是一件微不足道、比比皆是的小事,这一点毫无疑问。比如说刚刚做好的白煮蛋的香味啦,偶然传入耳朵的一句熟悉的音乐啦,刚刚熨烫好的衬衣的手感啦……这东西刺激了意识中某个特别的部位,让我幡然醒悟。于是我想到:啊,不能再这样下去啦。

我平日里自己动手做饭,常跑健身房强身健体,保持身畔整洁,空闲时便读书。重视规律性对单身生活而言是至为重要的事项——哪怕,在规律性与单调之间划清界限有时会是一件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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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在这座水潭周围严严实实地造起了一圈叫作恐怖的心理围墙。比起围墙、栅栏什么的,这么做的效果要好得多。恐怖一旦扎根心底,再要想克服它,可就没那么容易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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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我十七岁。而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时间实质上就定格在了那里。时钟的指针的确一如既往地在向前走,铭刻着时间,但是对我来说,真正的时间——埋在内心墙壁上的时钟——从此便纹丝不动,止步不前了。

子易先生后来就自己日常为何要穿裙子,好心地向我做了易懂的说明:“一个理由是,像这样一穿上裙子,呵呵,不知何故就会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几行美丽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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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认为,大概是接连丧失所爱的人而带来的深刻悲哀,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终于淡化下来了。这件事对人们来说是个喜讯。归根结底,是大家都宁愿这样去看,认为岁月终将解决许多问题。尽管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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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块无比简素的墓碑,摒弃了一切装饰,和电影《2001太空漫游》里出现的那座黑色独石柱一样单调扁平的石块上——一望便知那大概是一块价格昂贵的石头——用横平竖直的字体刻着三人的名字:

  • 子易辰也
  • 子易观理
  • 子易森

没有标注假名(标注假名的墓碑,我还从未见过)​,不过太太的名字大概读作“Miri”吧。我想不出还有别的读法。​“子易观理”​,我静静地念了几声。​“观理”​,寓意深远的名字。继而我又想到,被赋予了这样一个名字的女子最后却不得不自寻短见,不禁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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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在下所说的,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切不可失去信任之心。只要能够坚定地深信一件事,前进的道路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明朗起来。而且凭借它,就一定能防止注定到来的剧烈坠落,或者大大缓和这种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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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再怎么说,求知欲本身总是很有意义、很重要的东西,图书馆正是为了满足它才存在的嘛。

图书馆正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求知欲才存在的,不管其目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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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这千篇一律、周而复始的生活是否感到满足,是否从中感受到快乐?这一点无人知晓,因为从少年的脸上读不到任何表情。然而日复一日,逐一、准确地模仿、蹈袭规定的行为范式,对他来说一定具有重大的意义。相比于行为的本质及方向性,或许重复本身才是目的。

也许与那位少年一样,重复本身正逐渐变成我人生的重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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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还有个一般性的原则,叫作“任何一种表达行为都需要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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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潜水艇少年”……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够成为一座独立的图书馆。想到了这一点,我长舒了一口气。终极的个人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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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人爱孤独的啦,恐怕随便什么地方都这样。​”我说,​“每个人都是有所追求的,追求人,追求物,只是追求方式有所不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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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脑袋里一一思考做菜的步骤细节,渐渐地,我的心开始多少表现出了平静。不管怎样,在动脑思索这类具体实际的事情时,可以把除此之外的问题暂时忘在脑后,就和在思索盖瑞·穆里根四重奏组演奏的曲名时一样。

“在看什么书?​”我脱下牛角扣大衣,挂到大衣架上,问道。“​《霍乱时期的爱情》​。​”她说。“你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吗?​”“嗯,我觉得是喜欢的吧,因为他的作品我差不多都读过了。不过,我尤其喜欢这本书,这是我第二次读它了。你呢?​”“我以前看过。刚刚出版的时候。​”我说道。“我喜欢的是这样的片段。​”她把夹着书签的那一页翻开,朗读起那一部分来。

“在他所讲的故事里,现实与非现实,生者与死者,都混在一起,融为一体。​”她说道,​“这简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理所当然。​”“很多人管这个叫魔幻现实主义。​”我说。“是呀,不过我想,这样的故事形态在批评标准这个层面上,也许会被看作魔幻现实主义,可是对加西亚·马尔克斯自己来说,这不就是极其普通的现实主义嘛。在他所处的世界里,大概现实与非现实就是极其日常地混为一体的,他不过是把眼中所见的情景如实地写了下来而已吧。​”我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说道:​“就是说,你觉得在他所处的世界里,现实与非现实基本上是比邻而居,等价地并存,加西亚·马尔克斯只不过是把它坦率地记录了下来?​”“对,我猜恐怕就是这样的。而我就喜欢他小说里的这种地方。​”

“我习惯于等待。​”我对她说。不过,当真如此吗?我追问自己。呼出去的白气变作坚硬的白色问号,飘浮在空中。其实并不是我习惯于等待,而是除却等待以外,我不曾有过任何其他选择。难道不仅仅是这么回事吗?

到底哪里是出发点?而堪称终点的东西又存在于何处?它存不存在?越想我越觉得无从判断。不对,是无所适从,这恐怕才是正确的表达。清冷澄澈的月光,照耀在汇聚了雪融水,哗哗作响的河面上。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水,而所有这些水都是从高处流向低处,不言自明,没有丝毫的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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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时候,你也罢,我也罢,都没有名字。十七岁与十六岁的夏日黄昏,河畔青草上五彩缤纷的思绪——有的,仅此而已。星星大概很快就要开始在我们的头顶上闪烁了,然而星星也没有名字。

后记

当时我三十六岁。那是一个无须你过问,各种事物也会自己向前推进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