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奥斯特作品]]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

2018-11-25

一个隐形人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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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生命犹存,那个人拥有最健康的体魄,甚至还算得上年轻,不知疾病为何物。一切如常,仿佛会永远如此。他度过一日又一日,独善其身,只向往着前面的生活。然后,突然之间,死亡不期而至。他微微叹了口气,重重倒在椅子上,这便是死。这么突然,没有留下一点思索的空间,不给大脑任何机会来想出一个或可安慰的词。除了死亡,除了人难免一死这个无法简化的事实,我们一无所有。久病后死去,我们可以顺从地接受。甚至连意外死亡,我们也可以归咎于命运。但对于一个没有明显原因便死去的人,对于一个仅仅因为他是个人便要死去的人,死亡将我们带到一个离生与死的隐形边界如此接近的地方,以至于我们不再知道我们在哪边。生变成了死,仿佛死一直拥有此生。毫无预警的死。也就是说,生命停止了。而生命可能在任何时候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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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缺乏热情,无论对一件事、一个人还是一种想法,在任何情形下,他都无力或不愿显露自己,他成功地使自己与生活保持一段距离,以免深入事物的核心。他吃东西,他去工作,他交朋友,他打网球,然而尽管如此,他并不在那儿。就最深刻、最无法改变的意义而言,他是个隐形人。对他人隐形,很有可能对他自己也是如此。如果说,当他活着的时候,我不断寻找着他,断试图找到这个并不在那儿的父亲,那么现在他死了,我似乎仍然觉得我必须继续寻找他。死亡没有改变任何东西。唯一的区别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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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贝克特的一个角色所言:“习惯,是伟大的隔音器。”而假如思想不能对物理证据做出反应,那么当它面对感情证据时又会如何?

要点在于:他的生活并非以他居住的地方为中心。他的房子只是他不停流动的存在中众多停留地之一,缺乏中心把他变成了永远的局外人,一个他自身生命的游客。你永远不会觉得可以找到他的确切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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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到,没有什么事比不得不面对一个死人的东西更糟糕的了。那些物品平淡无奇:只有在对它们加以利用的生命中,它们才有意义。当那个生命终止时,事物变化了,即使它们仍然是原来的东西。它们在那儿,但又不在那儿:它们是有形的鬼魂,被判苟活于一个不再属于它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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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而言,那段日子里最糟的时刻,就是我在滂沱大雨中走过屋前的草坪,把手中捧着的父亲的领带丢进“亲善团卡车”的后车座。领带一定超过了一百条,其中大部分我从童年时期就记得:那些花样、颜色、形状早已深深植入我最初的意识里,一如父亲的脸一样清晰。看着自己把它们像垃圾一样扔掉令我无法忍受,而就是在那时,恰恰在我把它们扔进卡车的那一刻,我几乎流下了眼泪。与看着棺木被降入地下相比,扔掉这些领带对我而言更像是葬礼。我终于明白,父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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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掘这些照片对我而言很重要,因为它们似乎可以重新确认父亲在这世界的物理存在,可以给我一种他依旧在那儿的幻觉。这些图片中的大部分,我以前从未见过,尤其是那些他年轻时的照片,这给了我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我正第一次遇见他,好像他的某个部分刚刚开始存在。我失去了父亲,但同时,我也找到了他。只要我把这些图片放在眼前,只要我继续全神贯注地研究它们,他就好像仍然活着,即使他死了。或者说,即使不算活着,至少也没有死。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以某种方式被悬置了,被锁在一个与死无关的宇宙,在那儿,死亡永远不得其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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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但不是指孤身一人那种状况。例如,不像梭罗为了寻找自身的位置而把自己放逐;也不是约拿在鲸鱼腹中祈祷获救时的那种孤独。而是退隐意义上的孤独。是不必看见自己,是不必看见自己为他人所见。 与他谈话很费力。他要么心不在焉,如他惯常那般;要么用冷幽默攻击你,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心不焉。这就像努力使自己被一位老年人所理解。你说着话,而没有任何回应,或者答非所问,显示除他并未跟上你的词语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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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希望看他溺爱这孩子,以此向我证明,他毕竟有能力展示某些感情——证明他终究能像其他人那样动情。而假如他能对他的孙儿表达爱,那么,这难道不是一种向我表达爱的间接方式吗?你不会停止渴望获得父爱,即使在你长大成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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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进入另一个人的孤独,我意识到,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真的可以逐渐认识另一个人,即使是很少的程度,也只能到他愿意被了解的程度为止。那个人会说:我觉得冷。或者他什么都不说,我们会看见他颤抖。不管哪种方式,我们会知道他觉得冷。但假如这个人什么都不说也不颤抖呢?当一切都无迹可循,当一切都与世隔绝、全无影踪的时候,人们能做的就只有观察了。但人们能否从所观察到的东西里找出意义,则全然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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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件本身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我意识到,即使我做了我希望做到的所有事情,他的反应也还会是一模一样。不管我成功或失败,最终他都无所谓。对他而言,我是谁并不取决于我的所为,而取决于我的身份,而这意味着他对我的看法不会改变,意味着我们固定在一种无法改变的关系里有一堵墙将我们彼此隔开。甚至,我还意识到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只和他有关。一如他生命中的所有东西,他只是透过自身孤独的迷雾来看我,就好像离开自己好几步。我想,世界对他而言是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他从来不能真正进入的地方。而在那遥远的地方,在所有飞快掠过他的阴影中,我诞生了;我成为他的儿子,并长大成人,好像我只是多出来的一个影子,在他意识的半明半暗之地出现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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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近似于超人的耐心。他是唯一一个我认识的教别人开车时不发怒也不紧张的人。就算你一头朝路灯灯柱撞去,他仍然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而因此,有时近乎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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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近似于超人的耐心。他是唯一一个我认识的教别人开车时不发怒也不紧张的人。就算你一头朝路灯灯柱撞去,他仍然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而因此,有时近乎安详。

p073

最大的遗憾:我没能得到一次机会,在他去世之后看他一眼。很无知地,我想当然地以为葬礼时棺材会是打开的,然而,当它不是开着的时候,做任何事都太晚了。

记忆之书

p083

过去三天电梯一直失灵,而这里又是顶楼,这令他不愿意出门。很大程度上这并非因为他讨厌在回家时爬那十层楼梯,而是他觉得这么大费周章只为了回到这样的凄凉处境实在令人绝望。而每次在这房间里待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他一般总能够产生很多想法,而这反过来驱散了无聊,或者至少使他没有察觉到无聊。每一次他出门,他总带着他的想法,而当他不在房间里时,这房间便逐渐把他想居住于此的努力驱散干净。当他回来时,不得不重新开始整个过程,而那需要努力,真正的精神努力。考虑到他爬上楼后的身体状况(胸口如风箱般起伏,双腿如树干般沉重而绷紧),这内心的斗争便要花一段长得多的时间才能够开始。在其间,在他打开房门和又一次开始征服空虚之间的真空里,他的心在一种失语的惶恐中猛烈跳动。这就好像他正被迫观看他自己的消失,他正在进入另一个维度,开始在一个黑洞里生存。

p085

对他而言,世界缩小成了这房间的大小,而他在理解这点之前,将必须待在现在所在之处。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在他在这儿之前,他不可能在任何地方。而如果他无法成功地找到这个地方,想找另一个地方对他而言会很荒谬。

p088

那一天稍晚时,他一连写了三四个钟头。后来,当他重读所写的东西时,他发现只有一段还算有意思。尽管他不确定意义究竟何在,但他决定保留它供日后参阅,并将之抄录到一本画线笔记本上: 当父亲去世时,他写道,儿子成了他自身的父亲和他自己的儿子。他看着他的儿子,从这男孩的脸上看到了他自己。他想象着当他看着他的时候那男孩看见了什么,于是他发现他自己成了自己的父亲。无法解释地,他为此感动。并非仅仅是那男孩的模样感动了他,甚至不仅因为想到他正站在父亲的身体里面,而且是那些他在男孩身上看见的、来自消逝的过去的东西感动了他。这是他感受到的自身生命的乡愁,或许也是作为父亲的孩子的一种对自己青春时代的记忆。无法解释地,他发现自己那一刻正在颤抖,有悲亦有喜,假如这是可能的,仿佛他正同时向前和向后,同时进入未来和过去。而有时候,经常地,这些感情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生命看起来不再存在于过去。

p096

记忆作为一间房间,一个身体,一个骷髅头,它围住了这间身体坐于其中的房间。一如在这幅图景中:“一个人单独坐在他房间里。”

p109

人生的轨迹千差万别 好似道路形形色色, 好似山脉逶迤曲折。 我们这里缺少的, 上帝那儿会补充, 用和谐、宁静与永恒的报酬。

———— 致齐默尔

p136

有时候,当我们在城市里游走,我们就好像并不想去哪儿,而只是在寻找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唯有我们的疲累才告诉我们应该在何时何地停下来。但就如一步会不可避免地导致下一步,一个想法也会不可避免地随着前一个想法而来,而如果一个想法产生了不止一个想法(比如说两三个想法,彼此有相同的结果,就不仅需要循着第一个想法得出结论,而且需要回溯到那想法的原初位置,以便循着第二个想法得出结论,然后第三个想法,就这样,如果我们述图在心里描绘这过程的图景,一个路径网络将开始被绘出,就像人类的血流图(心脏,动脉,静脉,毛细血管),或者地图(比如城市街道图,最好是个大城市,甚至是道路图,就像那种加油站里的道路图,那些路在大陆上延伸、交错、蜿蜒),于是当我们在城市里漫游时,我们真正在做的是思考,以这样一种方式思考,以至于我们的想法构成了一段旅程,而这旅程或多或少不外是我们所走过的路,于是,最终我们可以放心地说,我们曾经历了一段旅程,即使我们不曾离开我们的房间,这依然是一段旅程,我们依然可以放心地说,我们曾在某处,即使我们不知道某处是何处。

p153

在他成年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他靠翻译其他作家的书维持生计。他坐在书桌前,读法语书,随后拿起笔,用英语写下同一本书。这既是同一本书又不是同一本书,他总能感觉到这项活动的奇异性。每一本书都是一幅孤独的图景。它是一件有形物,人们可以拿起,放下,打开,合拢,书中的词语代表一个人好几个月 ———— 若非好多年 ———— 的孤独,所以当人们读着书里的每个词时,人们可以对自己说,他正面对着那孤独的一小部分。一个人独自坐在一间房内,写作。无论这本书写的是孤独还是陪伴它一定是孤独的产物。A 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坐下,翻译另一个人的书而这就仿佛他正进入那个人的孤独并使它变成自己的孤独。但无疑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孤独一旦被破坏,一旦一种孤独被另一种所复制,它就不再是孤独,而是一种伙伴关系。即使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也有两个在那儿。A 把自己想象成那另一个人的某种鬼魂,那另一个人既在那儿又不在那儿,他的书既是又不是他正在翻译的这本。因此,他对自己说,可能在同一时刻既孤身一人又不孤身一人。

一个词变成了另一个词,一样东西变成了另一样东西。以这种方式,他告诉自己,它与记忆以同样的方式运作。他想象在身体里有一座巨大的巴别塔。有一段文本,它把自己翻译成无数种语言。迅速思考时,句子从他脑中涌出,每个词来自一种不同的语言,无数语言同时在他心里大声呼喊,喧闹声回荡在迷宫似的房间、走廊、楼梯上,有数百个故事那样高。他重复。在记忆的空间,所有事物是它自己又是其它事物。

p156

他意识到对于庞奇来说,写作与观看并无分野。因为若不先观看,便无法写作,一个词出现在书页上之前,必须首先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一种物理存在,人们与之生活如同与自己的心自己的胃和自己的大脑一起生活一样。于是记忆,与其说是我们身体里的过去,不如说是我们活在当下的证明。如果一个人要真正地存在于他的环境中,他就必须不想着他自己,而想着他看见的东西。他必须忘记自己,以便存在于那儿。而记忆的力量便出自那种遗忘。这是一种活着的方式,于是什么都不曾失去。

p194

曾经如此。此后不再。要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