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看《[[琼·狄迪恩]]》时才认识到这个作者,在《最后的访谈》第二辑中最喜欢的作家之一。
1
人生突然改变。 人生在一刹那间改变。 你坐下来吃饭,你所熟知的生活就此结束。 自怜自哀的问题。
当时就是被这一段话吸引的。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那几星期乃至几个月中,我曾经拥有的关于死亡,关于疾病,关于概率和运气,关于好运与厄运,关于婚姻、子女与记忆,关于丧恸,关于人们直面死亡的事实时采取的应对方式以及无法应对的方式,关于理智的肤浅,以及关于生命本身的任何一个固有的观念,都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而这些文字是我的一番尝试,我试着去弄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我把毕生都献给了写作。作为一名作家,自孩提时起,在我的文字还远远没有化作纸上的铅字时,我脑中便形成了一种观念,认为意义本身居于词语、句子和段落的韵律之中;我还掌握了一种写作技巧,将我所有的思考和信念隐藏在愈发无法穿透的文字虚饰背后。我的写作方式是我的存在方式,或者说已经成为了我的存在方式;然而在这本书中,我希望拥有的却不是词语及其韵律,而是一间配备有 Avid 数码剪辑系统的剪辑室。我可以按下一个键,便打乱时间的顺序,在同一时间里向你们展示如今来到我跟前的所有记忆画面,由你们来选择不同的片段,那些微妙的、不同的表达,那些对同一语句的多种解读。在这本书中,我只有超越词语才能找到意义。在这本书中,我需要穿透我的所有思考和信念,即便只是为了我自己。 p5
每次看完这段话心情都很沉重。
2
我并不总是认同他的观点,他也不总是认同我的观点,但我们信任彼此。我们的投资或利益之间没有任何分歧。由于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他,会得到更多好评、进步更大,所以许多人认为我们必定处于某种“竞争”关系之中,我们私底下的生活必定会是一片布满职业嫉妒和愤恨的雷区。这番见解离真实情况非常遥远,对这种见解的普遍坚持表明大众对婚姻的理解存在某种局限。 p14
彼此信任,是婚姻中最重要的。
我在这两次生离死别中感受到的是悲伤、孤独(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孤独,无论她多少岁),以及悔恨,悔恨逝去的时光,悔恨没能说出口的话语,悔恨自己无能为力、没法分担,甚至到最后都没法真切地体会他们两人承受的痛苦、无助和肉体上的羞辱。我明白他们的离世无可避免。我一生都在等候(担心、惧怕和预期)这些死亡。可当它们发生时,却与我有所隔阂,和我正在进行的生活远远隔开了。 p24
是的,如果当时、如果早一些,就好了。
丧恸则不同。丧恸没有隔阂。丧恸像海浪,像疾病发作,像突然的忧惧,令我们的膝盖孱弱,令我们的双眼盲目,并将抹消掉生活的日常属性。 p25
我需要独处,这样他就能够回来。 我的奇想之年便从这一刻开始。 p30
4
苏珊娜•穆尔朗读了一段《东科克》:“人学着驾驭文词/是为了跳脱不必言说之事/以及不愿言说的方式。”尼克朗读了卡图卢斯的《悼其兄之死》。金塔纳尽管仍旧虚弱,声音却很沉稳,她身穿黑色连衣裙,站在她曾于八个月前举行婚礼的教堂里,朗读了一首她为父亲而作的诗。 p41
我从孩提时就被训练过,每当遭遇困难,就去阅读,去学习、去查阅资料。信息将带来掌控。丧恸尽管在苦难中最常见,有关它的资料却少得异乎寻常。C.S.刘易斯在妻子死后写下日记,题作“静观丧恸”。小说中也会偶尔出现丧恸,比如托马斯•曼在《魔山》里描绘了妻子的死亡对赫尔曼,卡斯托尔普产生的影响。 p42
好习惯。
5
“然后 —— 就没了。” “流感”怎么会恶化成全身感染? 如今我懂了,这个问题等同于无助和愤怒的呐喊,等同于说明明一切都很正常,怎么会发生这种事。金塔纳躺在重症监护病房的那个隔间里,她的手指和面庞都浮肿了,输氧管旁的嘴唇因为高烧而开裂,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被汗水浸湿了,而当晚呼吸机上的数据显示只有百分之四十五的氧气是靠导管提供的。约翰亲吻了她浮肿的面庞。“比多一天更多”,他轻声细语地说,这是我们家的另一个缩略语。它来自一部电影的台词,是理查德•莱斯特执导的《罗宾汉与玛莉安》。“我爱你甚至比多一天更多”,饰演少女玛莉安的奥黛丽•赫本与饰演罗宾汉的肖恩•康纳利一同服下致命的毒药后,赫本对康纳利说了这句话。约翰每一次离开重症监护病房时,都要这么轻声细语地说一句。 p66
那些新近丧亲的人会有一种特别的面容,也许只有在自己脸上目睹过这种面容的人才能辨别出来。我在自己的脸上见过这种面容,现在也能在别人的脸上将其辨别出来。这是一种极端脆弱、赤裸与坦诚的面容。一个被眼科医生命令睁大眼睛,检查结束后从诊室走进有明亮日光的地方的人,或者一个平日都戴着眼镜,却突然要把它摘下来的人,他们脸上也有这种面容。丧亲的人之所以有裸露的面容,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正在变得无形。有一段时间,我自己就有这种无形的感受,感觉肉体在离我远去。我似乎跨越了一条传奇的河流,从生界跨入死界,进入了一个特殊的场域,只有那些新近丧亲的人才能看到我。我第一次明白河流意象具有的力量,无论是冥河、忘川,还是身穿披风手持篙的摆渡人。 p73
很形象的比喻了。
12
在此之前,我都只能丧恸,没法哀悼。丧恸是被前的。丧恸会自然地发生。而哀悼是处理丧恸的行为,它需要主动的关切。在此之前,我总有非常迫切的理由,要抹除原本可以给予丧恸的关切,驱逐丧恸的想法,泵人新鲜的肾上腺素,来抵挡当日亟需面对的危机。 p146
生者回顾往事,会看见预兆,会看见他们错失的信息。 他们记得枯死的树木,他们记得跌撞在车顶上的海鸥。 他们的生活遍布着象征符号。他们会从各种地方读出意义,从废弃电脑里成堆的垃圾邮件中,从失灵的删除键中,甚至在决定更换键盘后,会从想象的遗弃中读出意义。电话答录机仍然用的是约翰的声音。我明明知道用他的声音完全是随机的,跟答录机最后一次录音时是谁在场有关,但如果重新录制,我会感到自己背叛了他。 p156
13
在他大声朗读的那部分里,夏洛特•道格拉斯的丈夫伦纳德前去拜访故事的叙述者格雷丝•施特拉塞尔一蒙达娜,告诉她,她家人生活的那个国家里,事情正在往不妙的方向发展。这部分的叙述顺序十分复杂(实际上,约翰打算在重读时体会的正是这种叙述顺序的写作技巧),不断地被其他事件阻断,要求读者能够辨识出伦纳德•道格拉斯和格雷丝•施特拉塞尔一蒙达娜之间对话的深层文本。“妈的,”约翰合上书,对我说道,“以后别跟我说你没有写作的才能。这句话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我记得泪水涌了上我的眼眶。 我现在还能感受到它们的湿润。 回顾往事,这便是我的预兆、我的信息,那提早而至的降雪,那份没有其他人可以送我的生日礼物。 约翰的生命还余下二十五个夜晚。 p170
好可爱。然后一想,好难过。
14
他是位和善而真挚的朋友,总是给予我帮助和鼓励。可我给他的报答,却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哭起来,因为他问我最近过得还好吗。 “我实在是看不到这日子哪里还有正面可言。”我听见自己这么解释道。 后来他跟我说,如果约翰当时也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肯定会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因为医生自己也这么觉得。“当然了,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约翰肯定也会知道,你想说的是,你身处在这黑暗的隧道里,看不到尽头有任何曙光。” 我向他表示同意,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p175
下一段更精彩。
15
雨水沿者拱梯上方的玻璃端流淌下来,“这是好运,也是好兆头,是个很棒的启程方式”,我记得约翰这么说道。他所指的不是席位靠前,不是湖人队赢得比赛,也不是下雨,他指的是我们做了一件通常不会去做的事情,对他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我们的生活已经没有乐趣了,他最近开始反复地这么说。然后我会出言反对(我们不是做了这件事吗,我们不是做了那件事吗),但我其实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指的是不因为他人的期望,不因为惯性的力量,也不因为身上的责任,而是因为自身的欲求去做某件事情。他指的是欲求。他指的是生活。 p186
在这里欲求等同欲望吗?
我意识到自从二〇O三年的最后一个清晨,也就是他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晨起,我便一直试图扭转时间的流向,将胶片倒带播放。 如今是二〇〇四年八月三十日,已经过去八个月了,我仍然在回忆。 不过区别在于,在过去的八个月里,我始终都在试图给结局替换一卷不同的胶片。而现在,我只是试着重构流车的相撞,重构恒星的塌缩。 p188
看到这里,以为是串到「厄休拉·勒古恩」,还特地翻到封面看了看。
17
我们预想要那个时刻振作起来:我还能不能和人打招呼,我还能不能从容地结束仪式,甚至我能不能自己穿好衣服?我们并不知道,这些都不成问题。我们并不知道,葬礼本身是一剂止痛药,是一种麻醉性的回归,我们被包裹在他人的关怀中,被包裹在仪式本身的庄严和意义中。我们也无法预知葬礼之后的状况(而这才是我们想象中的丧恸与真实丧恸的根本区别),紧随而来的是无休止的缺失,是空虚,是意义的对立面,我们迎头撞上了无意义的体验,它以无情的姿态步步紧逼。 p193
我也想说那三个字。
后来,在结婚并开始抚养孩子之后,我学会了在家庭生活日复一日的仪式中找到同等的意义。摆好桌子。点亮蜡烛。生好炉火。煮饭烧菜。所有的舒芙蕾,所有的焦糖布丁,所有的炖牛肉、肉丸汤和秋葵汤。清洁的床单、叠好的干净毛巾、风暴时用的防风灯,以及足够的食物和水,确保我们能够安然挺过任何地质异常事件。我当时心里想到的是:我正是凭借这些零星碎片勉力支撑,抵御覆灭。这些零星碎片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相信它们。地质学和核爆试验对个人命运毫不关心,妻子和母亲这两种角色的本质却非常个人化,我在这两种不同的体系中找到意义,并不感到矛盾。 p194
日常。
事实上,他确实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们同样无法设想,没有另一半,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妻子或丈夫的过世,会让一些人发现新的人生,或者催促他们认识到“你的爱并不局限于一个人”(失去亲人的人如果有个早慧的孩子,这孩子就有可能说出这番话),然而我们两人的关系并非如此。当然了,人们也许还能爱上别人,但婚姻却于此不同。婚姻是记忆,婚姻是年华。 p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