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

 

2015-01-24

  • 菲利普没有什么朋友。他酷爱读书的这一雅批癖,使他变得落落寡合。披卷破帙成了他生活的第一需要,他无论和谁呆在一块儿,不多一会便感到厌倦和烦躁;他自恃博览群书,学识丰富,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他思想敏捷,又不善于掩饰,对于同伴们的愚昧无知,轻蔑之情往往溢于言表。
  • 起初,菲利普对罗斯向他表示的友情简直是感激涕零,从不对他提出任何要求。他一切听其自然,倒也过得很快活。但是时隔不久,他看到罗斯在任何人面前都那么和蔼可亲,开始忿忿不满起来,他要求的是一种专一笃实的情谊,过去作为恩惠接受下来的东西,现在却视为非我莫属了。他用妒忌的眼光注视着罗斯同别的孩子交往,尽管自知理亏,可有时还是忍不住要挖苦罗斯几句。
  • 菲利普性格率直、偏激;他没法理解这种现象:一个人可以作为教士虔诚地讲上一通大道理,却从不愿以普通人的身分躬身力行。这种言行不一的欺骗行为使他义愤填膺。
  • 过了两三天回信来了,是路易莎伯母写的,写得很婉转,字里行间充满了痛苦,说菲利普不该对他大伯说那种话,搞得他大伯伤心透了,说他不懂得体谅人,没有基督徒的宽容精神;他得知道,他们为他费尽了心血,况且他们年纪比他大得多,究竟什么对他有利,想必更能作出判断。菲利普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这种话他听得多了,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此奉为金科玉律。他们并不像他自己那样了解实际情况,他们凭哪点可以这么想当然,认为年长必定智高睿深呢?
  • 他怅们地问自己:这是不是人之常情呢,好不容易达到了目的,事后反倒希望自己功败垂成呢!
  • 要知道,生活中有两件宝: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在法国,你有行动的自由,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会出面干预,但是你的思想必须同他人一致。在德国,你的行动必须同他人一致,可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两件东西都很可贵。就我个人来说,更喜欢思想上的无拘无束。然而在英国,什么自由也没有:被陈规陋习压得透不过气来,既不能无拘无束地思想,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这就因为它是个民主国家。我看美国的情况更糟。
  • 一个作家之所以伟大,其标志就在于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汲取到不同的灵感。 #作家
  • 他年纪还轻,不懂得人情世故。实际上,受惠者的知恩报答心理,要比施惠者的施恩图报心理淡薄得多。
  • 他庄重而巴结地鞠了一躬,走出房去。菲利普一阵心酸,喉咙口哽住了。他似乎多少有点明白过来,这位老人是在绝望的痛苦中挣扎着,就在菲利普觉着生活如此美好的时候,生活对这位老人来说却是多么艰难。
  • 菲利普颇能领略他人讲话的妙处。虽然他自己也常常想说些语惊四座的妙语,但往往等到说话的机会已经错过了,才想起句把来。
  • 这段议论给了菲利普很深的印象,殊不知世间有多少无能之辈正是借这种无知妄说聊以自慰呢!
  • 我就是讨厌僵死的定义:那么丑陋,那么一目了然。
  • 批评纯粹是破坏性的。任何人都会破坏,但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建设。你是个书呆子,我亲爱的老兄。重要的问题在于建设:我是富有建设性的;我是个诗人。
  • “对于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来说,凡是世人相信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极其真诚地不予相信,而对凡是自己不甚了然的事物,都深信不疑。”
  • “人们总是按照自身的形象来塑造神抵的,“维克斯说,“他信奉生动别致的事物。”
  • 他特别渴望增加阅历,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因为自己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有领略过所有小说作品无不渲染的那种所谓”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不幸的是,他天生具有那种洞察事物本来面目的能力,出现在他面前的现实,同他梦境中的理想,其差别之大,有如天壤。
  • 他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
  • 所谓”青春多幸福”的说法,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青春已逝的人们的一种幻觉;而年轻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全是从外部灌输到他们头脑里去的,每当他们同实际接触时,他们总是碰得头破血流。
  • 他们所读过的书籍(由于经过必然的淘汰,留存下来的都是尽善至美的),还有长辈之间的交谈(他们是透过健忘的玫瑰色烟雾来回首往事的),都为他们开拓了一个虚假的生活前景。年轻人得靠自己去发现:过去念到过的书,过去听到过的话,全是谎言,谎言,谎言;而且每一次的发现,又无异是往那具已被钉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躯再打入一根钉子。不可思议的是,大凡每个经历过痛苦幻灭的人,由于受到内心那股抑制不住的强劲力量的驱使,又总是有意无意地再给现实生活添上一层虚幻的色彩。
  • 他很危险,是因为他欺骗自己,达到了真心诚意的地步。他真诚地错把自己的肉欲当作浪漫的恋情,错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视为艺术家的气质,还错把自己的无所事事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心智平庸,却孜孜追求高尚娴雅,因而从他眼睛里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感伤的金色雾纱,轮廓模糊不清,结果就显得比实际的形象大些。他在撒谎,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撒谎;当别人点破他时,他却说谎言是美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 菲利普意识到,他们这两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已经走完人生的历程:他们属于过去的一代,现在正在那儿耐心而又相当麻木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而他呢,却是朝气蓬勃,年富力强,渴望着刺激与冒险,看到如此浑浑噩噩地虚度年华,自然不胜惊骇。他们一生碌碌无为,一旦辞世之后,也就如同未曾到过人世一般。
  • 菲利普对那些使自己感到有趣的人,一向无法拒之于门外:他颇有几分口才,能时而说几句高雅风趣的妙语,现在碰上了一位知音者,怎么能不叫他喜上心头呢。
  • 米尔热的这本杰作,情节离奇,文笔拙劣,内容荒诞,菲利普一翻开就立刻被迷住了。
  • “你答应过不胡来的,菲利普。” “你也不见得真的相信我会信守这种诺言的,是吗?”
  • 世界上只有两件东西使我们的生活值得苟且,这就是爱情和艺术。 #love
  • 我总觉得你我应当把生命视作一场冒险,应当让宝石般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做人就应该冒风险,应该赴汤蹈火,履险如夷。
  • 天才应能吃得起大苦,耐得起大劳。最要紧的,是要有股换而不舍的韧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 在菲利普看来,他们平时为了提防别人而戴上的那层道貌岸然的假面具,此刻全部剥落下来,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说来也怪,在此恣意纵乐的时刻,他们全都露出了兽类的特征:有的像狐狸,有的像狼,也有的长着愚不可及的山羊似的长脸。由于他们过着有害身心的生活,吃的又是营养不足的食物,他们脸上带着一层菜色。庸俗的生活趣味,使他们的面容显得呆板愚钝,唯有那一双狡诈的小眼睛在骨溜溜地打转。他们鼠口寸光,胸无大志。你可以感觉到,对所有这些人来说,生活无非是一长串的琐事和邪念罢了。
  • 他们之所以缄默不语,是因为他们隐隐感到惊恐。他们好似被生活吓破了胆,连他们的发言权也被剥夺了,所以他们内心的呼声到了喉咙口又被咽了回去。他们的眼神凶悍而残忍;尽管他们的兽欲使他们脱却了人形,尽管他们面容显得卑劣而凶狠,尽管最糟糕的还在于他们的愚蠢无知,然而,那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极度痛苦,使得这一群浑浑噩噩之徒,显得既可怕而又可怜。菲利普既厌恶他们,又为他们感到痛心,对他们寄予无限同同情。
  • 菲利普早年凄楚不幸的学校生活,唤起他内心的自我剖析机能。他在不知不觉间染上的这种怪癖,就像吸毒成痛那样,早已根深蒂固,无法摆脱。
  • 纵观一部美术史,一无收益的画家比比皆是。他得安于贫穷,苦度光阴。当然罗,要是哪天能创作出一幅不朽之作来,那么即使穷苦一辈子倒也还算值得,怕就怕自己至多只能有个当二流画家的出息。倘若牺牲了自己的青春韶华,舍弃了生活的乐趣,错过了人生的种种机缘,到头来只修得个二流画家的正果,这值得吗?
  • 一个人所以要作画,只是因为他非画不可。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官能,就跟人体的所有其他官能一样,不过只有少数人才具有这种官能罢了。一个人作画,纯粹是为了自己,要不让他作画,他说不定会自杀。
  • 批评向来同艺术家无缘。批评纯粹是客观性的评断,而凡属客观之物皆同画家无关。
  • 画家从所见事物中获得某种独特的感受之后,身不由主地要想把它表现出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反正他得用线条和色彩来表现自己的内心感受。这就跟音乐家一样。音乐家只要读上一两行文字,脑子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映现出某种音符的组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几个词或那几个词会在他心里唤起这一组或那一组的音符来,反正就是这么来着。
  • 画家爱怎么观察树木,树木就会有个什么样子。我们作画时是由里及表的—假如我们能迫使世人接受我们的眼光,人们就称我们是大画家;假如不能呢,世人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并不因此而有所不同。伟大也罢,渺小也罢,我们才不看重世人的这些褒贬之词哩。我们的作品问世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那是无关紧要的;在我们作画的时候,我们已经获得了所能获得的一切。
  • 近来,有个想法搞得菲利普心神不定。既然人生在世只有一次,那就切不可虚度此生。他并不认为只有发迹致富、名扬天下,才算没枉活于世,可究竟怎样才无愧于此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应该阅尽人世沧桑,做到人尽其才吧。
  • 凡属真正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力量,驱使他们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事业上,这一来,他们势必要让个人生活从属于整个艺术事业。他们明明屈从于某种影响,自己却从未有所察觉,像中了邪似地受着本能驱使和愚弄,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生活打他们身边一溜而过,一辈子就像没活过一样。
  • 金钱好比第六感官,少了它,就别想让其余的五种感官充分发挥作用。没有足够的收入,生活的希望就被截去了一半。你得处心积虑,锱铢必较,决不为赚得一个先令而付出高于一个先令的代价。
  • 艺术家要求的并非是财富本身,而是财富提供的保障:有了它,就可以维持个人尊严,工作不受阻挠,做个慷慨、率直、保持住独立人格的人。
  • “等你追悔不及的时候再发现自己的平庸无能,那才叫人痛心呢,但再痛心,也无助于改善一个人的气质。
  • 一个人与其在别人指点下规规矩矩行事,还不如让他自己去闯闯,出点差错,反能获得更多的教益。反正我已放荡过一阵子。现在我不反对找个职业安顿下来。
  • 我学会了看手,过去我从来没有看过。我还学会了如何借天空作背景来观察房屋和树木,而不是孤零零地观察房屋和树木。我还懂得了影子并不是黑色的,而是有颜色的。
  • 他的这股自制力,硬是伙伴们的冷嘲热讽锤炼出来的,到头来,他们反说他玩世不恭、薄情寡义。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学会了沉着应付,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做到不露声色,久而久之,现在再也没法使自己的情感见之于言表。人家说他是个冷血动物,可他心里明白自己极易动感情,有谁偶尔帮了他点什么忙,他就感动得什么似的,有时甚至连口也不敢开,生怕让人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 今后事事须经自己的独立思考,绝不为各种偏见所左右。他把有关德行与罪恶的陈腐观念以及有关善与恶的现存法则,统统从脑子里清除了出去,并抱定宗旨,要给自己另外找出一套生活的准则。
  • 菲利普要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该如何为人处世,他相信能把握住自己,不为周围舆论所左右。不管怎么说,他还得活下去,所以在确立一套处世哲学之前,他先给自己规定了一条临时性的准则。 “尽可随心所欲,只是得适当留神街角处的警察。”
  • 每个哲学家的思想,总是同他的为人血肉相联的;只要了解哲学家其人,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猜测到他所阐述的哲学思想。
  • 似乎并不因为你是按某种方式思维,所以才接某种方式行事;实际上,你之所以按某种方式思维,倒是因为你是按某种方式造就而成的。真理与此毫不相干。压根儿就没有”真理”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其一套哲学。过去的伟人先哲所煞费苦心炮制的整套整套观念,仅仅对著作者自己有效。
  • 在菲利普看来,有三件事需要了解清楚:一个人同他借以存身的世界关系如何;一个人同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关系如何;一个人同他自己的关系如何。
  • 生活在国外有这样一个好处:你既能具体接触到周围人们的风俗习惯,又能作为旁观者客观地加以观察,从而发现那些被当地人视为须臾不可缺少的风俗习惯,其实并无遵从的必要。
  • 世间的事物本无善恶之分,无非是为了适应某种目的而存在的。
  • 活人与死者之间,存在着无法测量的距离,两者似乎并非属于同一物种。
  • 一个男人给予一个女人的、一个女人给予一个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而这东西又为什么能使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变成顺从对方的奴隶,对此,菲利普一窍不通。把这种东西叫作性欲的本能倒是方便的。
  • 菲利普力图找出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那两个男人对米尔德丽德具有神奇的吸引力。他们俩均本性粗俗,都拥有一种能挑起她平庸的幽默感的庸俗的逗笑本领,而使他们能得手的也许还是放浪形骸的性行为,这正是他们俩与众不同的特别之处。
  • 无论什么事,只要从中能领略得一丝人生的情趣,菲利普无不劲头十足地去做。
  • 这种死亡之所以不可避免,是因为这个人不过是错综复杂的社会文明这部庞大机器上的一个小小齿轮,就像一部自动机那样,压根儿无力改变自己周围的环境。
  • 情况正如你见到的那样:它是那么的喧嚣、热烈,又那么的严肃;它是那么的可悲、可笑,又那么的微不足道;它既简单又复杂;有欢乐,但又包含着绝望;还有母亲对子女的母爱;男人对女人的情爱;欲望拖曳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房间,惩罚着罪人和无辜者以及一筹莫展的妻子们和可怜的孩子们;男男女女都酗酒,但不可避免地要付出那笔惨重的代价;一个个房间都回荡着死神的叹息声;新生命在那里得到了诊断,却使得一些可怜的姑娘心里充满恐惧和羞愧。这儿既不好又不坏,有的只是赤裸裸的事实。这就是生活。
  • 像米尔德丽德这种女人,是不可能理解居然有男人会不像她那样迷恋肉欲的,而她本人同男人的关系则纯粹是一种肉体关系。她永远也不能理解男人还会有其他兴趣和爱好。
  • 他从来不指望人们对他表示友善,然而人们一旦对他表示友善,他就感到惊异、激动。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两颗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扑籁而下。
  • 他疲倦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可他的神经却非常兴奋,说什么也不能把那批游人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有时候,在莱恩商店里,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总是不胜惊骇地瞪视着人们打他眼前鱼贯而过。他们一个个容貌丑陋至极,脸上无不流露出一副卑贱相,叫人看了实在可怕。他们的脸面被下贱的欲念所扭歪,令人感到他们对任何一个美好的思想都视为不可思议。他们生就一双狡黠的眼睛,一个不堪一击的下巴颏,他们虽无害人之心,却一个个俗不可耐、褊狭猥劣。他们的幽默感既低级又滑稽可笑。有时候,菲利普发觉自己眼睛望着他们,可心里在思量着他们究竟跟何种动物相似(他极力不让自己作这样的联想,因为要不多久他就会入迷而无法摆脱),他发觉他们仿佛是一群群绵羊、马匹、狐狸和山羊。一想到人类,他心里充满了厌恶。
  • 菲利普突然想起那些张口呆看的游览观光者,那些手捧旅游指南、大腹便便的异国客,以及那些为满足不足挂齿的欲念和俗不可耐的爱好而蜂拥挤人商店的平庸之辈,他们都是人,最终都不免一死。他们也有所爱,但是,终究都得同他们心爱的人永世分离,儿子要同母亲诀别,妻子要同丈夫永别,说不定他们生死别离的场面将更为凄惨,因为他们一辈子都过的是丑恶的、下贱的日子。他们连究竟是什么给世界带来美这一点都一无所知。
  • 人降生世上,便受苦受难,最后双目一闭,离世而去。生活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出世还是不出世,活着还是死去,均无关紧要。生命微不足道,而死亡也无足轻重。
  • 原先他以为自己人微言轻,无足轻重,而眼下却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强大无比。陡然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同一直在迫害着他的残酷的命运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了。既然生活毫无意义,尘世也就无残忍可言。不论是做过的还是没来得及做的事,一概都无关宏旨。失败毫不足奇,成功也等于零。
  • 他不过是暂时占据在地球表层的芸芸众生中间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动物而已;然而,他又无所不能,因为他能从一片混饨之中探出其奥秘来。
  • 人生也不过是一种格局而已,生活既无意义,也无必要,生活只不过是满足一个人的乐趣而已。
  • 他所遭受的不幸,不过是一种美丽的、精巧的装饰品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什么无聊啊,激动啊,欢乐啊,痛苦啊,他都要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因为它们都给他设计的图案增色添彩。他自觉地追求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