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这些旅行,该从何说起呢?
可是比起那些人,这些文章更像是写给旅人自己的。像是对着过去年轻的自己的分享:“也许过了三十年才抵达,但最终我们还是到了当年那些看着书想象中的地方。这里还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有多少对于世界的想象最初都是来自于这些故事或是其他人的游记,而真的抵达了,也许比想象中的更奇特,也许比想象中的更平凡,也许什么都没有变,但等到真的到达了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也许会失望,也许尽管失望却还是很满足。旅行是孤独的人在寻找不孤独的方式,旅行是不孤独的人在寻找孤独的方式。
序文,做世界的读者
这就是书呆子的处世方式,总是以为世上一切还没有提出过的问题,书里早都有了答案。他出门旅行,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应急药物有没有备全,不是换洗衣物是否足以应对各种场合,而是书够不够看(还好现在有了 Kindle,半夜两点都能随时随地买到想看的书,让人安稳),带去的书配不配合环境(例如《无敌大卫及其古亚美尼亚文〈亚里士多德《前分析篇》评注〉研究》,我就直觉得它很适合在亚美尼亚细读)。甚至就连他为什么想去某个地方游览,缘起也都和书有关。
问题是既然你已拥有一座脑海中的共和国,你还真的有必要去动身勘察那具体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现实主权国家吗?今天这个时代,读万卷书,或者上一万次网,是真有可能取代行万里路的。所有你要去的地方,都已经有人去过了,他们拍回来无数照片、影像,他们写下了各式各样容或自相矛盾的描述与感慨,一切尽在你指掌之间,一点即达。卧游岂不可以取代真实的行程?此外,另一个常见的问题是,看了那么多的图像和文字之后,你会不会因此丧失最直观的感受,被他人左右你对一个地方的切实认知? 这本来都是些不必要回答的问题,因为它们天真,不是太过相信他人的眼睛,就是以为自己未经反省未经训练的眼光真是“自己”的。不过,我们也可以因此天真地回答:看了书,不去印证,怎么知道书里说的是真是假?
正如所有旅人,绝对不甘只当外行观光客,他决定一探那“山丘与溪谷”之间的隐秘圣境。又像一切书呆子,他相信“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在旅行一事也不应有例外,所以他们通常会以一本书或几本书作为旅行的依据,我当然也是这种人”。
“绝对不说现任老板的好话,绝对不说前任老板的坏话”。
《旅行与读书》里面种种因书误事,因书得福,以及在书本和世界之间的距离摸索出的省悟,又让我想起了詹宏志很多年前说过的另一番话:“我很幸运,读书能懂,这个能力使得我不害怕,要是遇上什么我不懂的,我就找书来看。
我想大胆地以一个平凡书呆子的身份去替这位了不起的书呆子回应那张照片的指控。在我看来,它恰恰指出了一个书呆子怎么读书其实和他的俗世成就没有多大的关系,书既不会弄垮他的生意,也不一定保证他能出人头地。凭他在马路边上看书断定书是毁掉这个人的理由,就和想当然地推论书读得好是他发财致富的原因一样,都只不过是同一种陈腐俗见的反映;这个俗见就是不断地去问:读书究竟有什么用? 对于一个书呆子而言,这从来不可能是个问题,因为读书简直就是他进入世界的方法,一条不由自己选择,更加接近天启召唤的路径。又好比真正的匠人,读书是界定他这个人的技艺。由于具备这种方法、路径,以及技艺,所以他才能够不害怕,因为不论遇上什么事,都自有一套安身立命之道去应对。
书的确会误导他;甚至就算读对了书,读得如法,也不保证这一切功课都将结出美好的果子。然而外人不能代他否认,这真是一套方法,而且还是一套使他自在的方法,乃至于即便遭逢困境,他仍能自得其乐地在大街上读书。
世界之所以完整,唯系于我在读书,书的边界即是世界的边界,万一世界真的还有一些角落仍未被任何现存书籍覆盖,那就意味着我得开始考虑是否应该得写一本书了。这,会不会就是一个书呆子的世界观呢?
自序 旅行的意义
散漫随兴,是因为害怕有固定节目的集体行程,特别是那种节目满档、喧哗慌乱的行程;事实上我对所有既定观光行程与特定地标都有恐惧,总觉得人生片段变成了某种铸模浇灌。旅行里让我留下深刻印记的经验往往发生在最无目的的时候与场所,树下小酒店的一杯沁凉白酒,迷路崎岖城区偶遇的小面包店,异国乡间等待公交车窥见的乡民日常生活景致,这些无意间得来的吉光片羽反倒成了日后反复咀嚼的旅行滋味。
但旅行的真义之一不过就是“想象他者的生活”,我多么希望走出伦敦旅馆门口,伸手招到的是“两人座小马车”,而不是黑头出租车,那才是我错过的、无从复制的人生,除非威尔斯(H. G. Wells,1866——1946)的“时间机器”(time machine)再现江湖,否则我们是不可能旅行于时间轴的另一段时光……旅行,因而只能是空间的移动,无法是时间的逆旅。
旅行与读书
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在买面包一事也不应有例外。
多年后重返佛罗伦萨的这一餐,的确让人难忘,不仅食物的滋味饱满丰富,连当地人的生活风情也让人觉得真实亲切。这不是人工的、观光的、虚构的,仿佛是不小心走进别人的生活里,仿佛不小心窥见人家后院晾挂的衣物……走出门口,门外白花花的阳光洒了我们一脸,但市场前的广场却有点冷清了,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五点了。
我露出微笑,拍拍我的书包说:“When I travel,I always arm with a couple of books.”
每一本书的存在,就意味着一位“前行者”的存在,你并不是一位“冒险者”,你只是一位“追随者”。所以说,岂止是读书“防身”,我几乎可以说,“have book,will travel”。
清晨时分,我全身仍旧酸疼,但精神抖擞,坐在阳台的铁桌上看书写稿,桌上一杯刚煮好的咖啡,巍巍的少女峰近在眼前,我时时停下来注视着美丽的山景,享受一下什么也不做的悠闲,心中突然若有所悟,我告诉自己,你已经不再年轻,下次遇见山的时候,不妨在山下远眺就好,不一定非要爬上去不可……
所以我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你旅行时随身携带的旅行指南,不一定每次都安全护送你抵达彼岸,有时候还把你送进死亡或灾难。 但我们又有什么选择?这不就是书本的力量,我们因为读书而触动某一场旅行的动机,我们也因为读书而规划了某条合情入理的或曲折诡异的旅行路线;我们更选择了书本(在这里是旅游指南)作为行动时的锦囊,一举一动都向它探问,并且乖乖地遵从它的各种建议。
甚至我可以大胆地宣称,关于旅行地的阅读,我们是从旅行结束后才真正开始的。在旅行之前,我们对旅行地的阅读是一种“想象”;在旅行之际,我们对旅行的阅读则是一种“摸象”;只有在旅行完成之后,或者“一再完成”之后,才是我们真正对旅行地了解的开始。
你不是读懂文本,你是“经历”了文本。
不管是哪一种“阅读”,总是在旅行完成之后才开始。 我来过,我看过,我了解……
吟诵奥玛·开俨的地毯商人
Ah,make the most of what we yet may spend, Before we too into the Dust Descend; Dust into Dust, and under Dust, to lie, Sans Wine, sans Song, sans Singer and——sans End! 时恐秋霜零草莽, 韶华一旦随花葬; 微尘身世化微尘, 无酒无歌无梦想。
世事常常如此,真实与美丽难以两全。
Strange, is it not? that of the myriads who Before us pass’d the door of Darkness through, Not one returns to tell us the Road, Which to discover we must travel too. 道失冥关谁借问, 了无归客说崎岖; 漫漫别路深如许, 寂寞行人只自知。
长草丛中的死亡
但很奇怪的是,我们很难感觉到“丛林法则”的危险。也许是在这座舒适的营地里,我们被照顾得太好了,根本忘了我们身在荒野;或者也许是“花豹来访”这样温馨的结局,让我们有一种好莱坞编剧就站在我们背后的感觉,好莱坞怎么会让我们身陷危险?千钧一发之际,主角总会逢凶化吉,不是吗?
这才是“宁静草原”的真相,宁静并非宁静,只是暂时的“均衡”。狮子已经捕获猎物,到下一次饥饿之前它不会(其实是“不需要”)再杀戮了。土狼、土狗和秃鹰这些腐肉食用者也配合这一次猎物的彻底清理,让每一次“杀戮”的“经济价值”充分发挥,食腐者清理不了的,还有食小啮微的蝼蚁;蝼蚁处理不了的,还有帮助腐化分解的细菌;最终的养分都来自土壤之中,长出茂林野草,又成了驴羚的食物;好像可以说,驴羚的“亡魂”滋养了驴羚;或者说,长草丛中的死亡诞生了后继绵绵不绝的生命……
京都觅食记
为什么坐到酒店的吧台上竟是生死决斗一样的“一场胜负”呢?他说,如果你是店里的常客,来到吧台上,吧台厨师问你:“今天想喝点什么?”或者:“跟平日一样吗?” 你一开口回答,就“门户洞开”、一无遮拦了;你要的是什么样的酒,你就被归到“某种品位”的人,更糟的是你如果回答:“就来老样子吧。”你就被归到“一成不变”、毫无创意的老顽固,你都会让厨师看轻了,他对付你也就漫不经心;奥田瑛二说,要激起厨师的敬意与“斗志”,你应该沉吟半晌,回答说:“嗯,今天想来一点不一样的……” 这样,球就丢回去给厨师;吧台里的厨师就必须提出“建议”,他提出某个推荐的酒名,就轮到他“门户洞开”,露出底线;如果推荐的酒不怎样,你可以说:“喝过了,老套了,来点新的吧。”如果推荐的酒不错,你可以不经心地点点头:“好吧,我就来试试你的推荐……”这样,评断权还在你手上,厨师非战战兢兢不可……
我当然没有日本人那么龟毛,也没有那么爱面子,更没有被陌生厨师看轻的心理负担,“胜负”决斗也不需要一定占上风。但想到奥田说的,你一点酒,厨师就会据此评价你,这的确有点压力,何况我对日本清酒的理解浅薄,显然是一点胜算也没有的。
大厨做菜可以看见全部的客人,状态一目了然,重视厨师与食客之间的亲密关系,这大概是日本料理的精髓了。
我与杨医师不曾谋面,虽然身边有好友苏斐玲与他极熟。但当我读到他的书中说,位于贤岛的“志摩观光旅馆”所属法国餐 La Mer 的主厨高桥忠之是“日本排名第一的大厨”,就连“法国三星米其林主厨都甘拜下风”,又说高桥忠之每天早晨必收听“渔况速报”,“了解黑潮流轴位置,决定当天的菜色”,这种近乎武侠小说的描写,对爱读书的人最为致命,我也读过难忘,总想象有一天如果行经志摩半岛,一定要去朝圣尝试。
我有一点像是来到十年前台北的“圆山饭店”,或是二十年前的上海“和平饭店”,你知道她曾经风华绝代,也有蛛丝马迹让你仿佛看见那些黄金岁月,可是你又看见上流客人已经散去,她现在掩不住的皱纹、龟裂、发黄、褪色……更糟的是,她好像自己不太知道,或者是她撑着面子不想承认?
更特别的是,在我实际品味这些原创自高桥忠之大厨的料理时,也有一种“作者不在”之感。你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厨师做自己发明的菜肴时,随时会有新的灵感,做起来会有一种即兴的“神采”;但如果你是紧守遵循某一位厨师的食谱手法,那菜肴做起来中规中矩,但难免有一种“拘谨”之感。如果高桥大厨如今还在 La Mer 餐厅,这些菜色可能还会不断“演化”,但当他离去,餐厅又想保留他的经典菜单,其他厨师试着亦步亦趋地模仿,这些菜色就会停在这里,再也不会进展了。这个时候,再好吃的菜肴,都会让你有一种“有体无魂”的空虚感觉……
复兴振兴酒店
这种“回去”的念头,其实是属于“旅行者”的。旅行者行经某地,某些经验使他与该地有了“记忆链接”,或者套句《小王子》里的对白,旅行者与旅行地有时候会建立起某种“驯养关系”,当突然听到他人指称该地时,此刻你“心有所属”,因而发出“要回去看看”的想望,也许是这样的意思吧?
小野二郎的寿司旋律
紧接下来,就是我的“长篇大论”了。我的朋友们当然熟悉我的长篇大论,现在我的专栏读者当然也得忍受我的“下笔难休”。长篇大论其实反映的是说话者的“沟通焦虑”,生怕他自己的解释不够周全,让别人把他的意见理解成另一种面貌,只好加注再加注,补充再补充,最后就变成了“长篇大论”。
附录 旅行穷尽处
当真实世界探索已完,想象世界就要让我们继续前进,“科幻小说”的起点应作如是观,“想象地志学”(Topographia Phantasica)也应作如是观。因为,只有一个世界,是令人不满足的……